诗意盎然的岁月

平素喜爱读诗,细品那意境隽永的诗句,实为一种超然的享受。年少时也曾学着写诗,今天读来,天真、幼稚,遗憾的是,我终未学会写诗。

工作以后,忙忙碌碌为衣食奔波,全然没了写诗的浪漫情调,拥有的是再现实不过的日常生活,平淡如水。但唯有一次年少时的经历,使我真正领略了生活的诗意。

那是1986年,我在一家国营纺织厂做维修电工,整宿地上夜班,年轻贪睡的我困倦难捱。一个机器轰鸣的午夜,睡眼迷离中的我被电话铃声吵醒,拎起“三大件”奔向车间。经过纺纱车间的机台时,瞥见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女工在喧闹的织机声中专心致志地挡车,用手指接上短了的绒线,神情那么专注,织布机轰隆隆的梭声丝毫没有影响她的情绪,仿佛一个雕塑家在精心打磨一件未完成的作品。

放眼望去,开阔的车间里,织女们在编织生活,轰鸣的织机和梭声组成气势恢宏的交响乐,激昂雄浑。霎时,一种难言的羞愧涌上心头,驱走了我的倦意,催我振作精神去履行自己的职责。此后,夜班时刻,那位织女的形象不断浮现在我眼前。而当时,没有照相机和手机,若是拍摄下来,女工长发飘逸,白帽子下的眸子里有光,那青春的剪影,在画布似的千万根丝线的衬托下,真如一幅唯美的画——《弦上的梦》。

那晚,一种思绪在心底奔涌流淌,回到电工段的休息室,我再无倦意。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在工作日记上用试电笔写下:

踩着金梭与银梭里流出的音符

我们相逢在思念的经纬

很多年以后,我同一位女诗人侃诗,聊起这两句没有下文的诗,她很感兴趣,说要为我续上。第二天,她拿来精心创作的几十行诗稿给我看,我相信她是用了心写的,字里行间激情荡漾,以那洋溢罗曼蒂克的想象将我的思维延伸。

然而,她所表达的与我当时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那诗意盎然长于风花雪月的女诗人是难以理解普通劳动者生存的艰难,小人物为生活奔波而勤勉劳作的甘苦辛劳,以及芸芸众生中的打工人在平凡岗位上的奉献与敬业的。

岁月的流逝涤荡了许许多多如烟的往事,生活中的拥有与失落于我如浮云流水,唯有做电工的日子令我终生难忘,所以当下每日里努力工作,不偷懒懈怠才觉余心略安。那位未曾交谈过且不知名的纺织女工的容颜和形象我早已忘却,如今即便是站在我眼前我也认不出来,但那轰鸣的织机、朦胧的灯光和那车间里沸腾而火热的生活,却令人难以忘怀,永远定格在我心灵的底片上。

后来,我曾经谋生的国营大厂倒闭了。

有次,我参加电台的直播,节目的主题就是“工作、生活和诗意”,为了印证“工作着是美丽的”,我讲了记忆中的这段往事。

节目播出一周后,在报社工作的我收到30多封来信,分别来自毛纺厂、毛织厂、床单厂、亚麻厂,写信人大多为女性,职业大都是挡车工,年龄段自22岁至45岁不等,她们纷纷用各种词汇和语言表示——自己就是给我带来诗意和激情的那个女工。很多人还真诚倾述了自己的爱情和生活,甚至种种烦恼。我感谢生活给了她们和我相似的经历,也感谢她们对我的诗的理解,但我深知,她们都不是我笔下的那位女工。

来信中有一位叫静伟的朋友寄来的明信片,在此用他给我续写的诗作结尾:

踩着金梭与银梭里流出的音符

我们相逢在思念的经纬

你夜织的影像

如一盏不倦的航灯

照着我夜行的帆桅

从此水远山遥

我不再抱怨旅途的疲惫

而你

你可知道那个夜晚

因为不经意的一瞥

竟成了今生

永远盎然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