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里蹲”男生的自白(2)

我也没有统计过我现在每月要花多少钱,反正有什么开销,最终都是由母亲支付的。父亲偶尔抱怨我不懂事,说不指望我给他养老。但总的来说,我们算是和解了,可以平静地同桌用餐。这里的和解,不是建立在互相理解的基础之上,而是因为爱和宽容(这在很多人看来却是纵容)。他们对于我的将来是担忧的,目前只好以我健康平安地活着这一现状,来获得基本的安慰。

作为“家里蹲”,可以睡饱觉,不用看见可憎的面孔,可以不去做我不想做的事——这是一种自由。当然这样的自由存在局限性,毕竟家里的钱并不多,所以我在开销上比较克制。之前母亲试过不给我钱,让我出去找工作,我就去父亲那里住了一段时间。

过了几年,逐渐地,蹲的日子变了味。终日只是泛滥无所归地读读写写,自学也缺少切实的目标,我渐渐变得颓丧,意识到书籍不该是人生的全部,它们能答疑解惑,但是解决不了现实的个人问题和社会问题。我在这些年的茧居青春中,并没有做出傲人的实绩,只能算是度过了一种“心理社会性延缓期”。

我对这种自由开始感到乏闷,对孤独由享受转为忍受,对于外界的渴望又觉醒了。我终于发现并且承认,原来我同样需要正常的社会生活,仍然不得不面对前途的难题。变化在我心中默默发生,效果远超任何过来人的说教,这算是我的收获之一,所以我并未感到后悔。

“脱蹲”

每当了解到我的同龄人读研了、工作好几年了、结婚了,我内心也会升起一阵烦躁——一种对于自我身份和处境不够明确和稳定的焦虑,这是极其普遍的时代性焦虑。直到今天,我仍然感受到出世与入世的两种倾向在内里撕扯着。

过去两年,我有出去尝试过三份工作。第一份是我自己在招聘平台上找的劳务派遣,工作内容比较机械,我还专门为之拍了证件照。但作为临时工,我没有门卡,出门上个厕所都不方便,更重要的是,我感到领导并不尊重我,最终只做了两周。

隔了蛮长一段时间我才找第二份工作,做电话销售。别人一天能打六七百个骚扰电话,我只能打三四百个,达不到指标。周围同事可以一个接一个不停地打,而且毫无负罪感。我知道他们有经济压力,需要赚钱,比如说有一个是宝妈。还有人正打算结婚,得买房买车,而我作为“蹲啃族”,没有这些压力。最后人家叫我回家了。

第三份工作是经人推荐的,而且我花了大半年时间考了一个职业资格证。但干了几天后,我和同事起了矛盾。于是我发现,自己难以适应工作纪律,也难以处理好职场人际关系,更受不了成天坐对电脑屏幕,感到自己也没有坐姿自由。这份工作也没长久,我又想起“家里蹲”时的内心平静和安逸,那是在固定时间被人支配的工作中被剥夺掉的。

如今,我依然没什么线下的朋友。因为好奇,我去年参加过一次书友的聚餐,结果发现都是些普通人,基本都是有工作的。我介绍自己是个“家里蹲”,但没有说自己大一就退学了。我怕别人会把退学和违规违纪联系到一起;如果我解释说退学是为了回家看书,那对方可能会更加困惑。而说自己“啃老”,别人很可能误以为我是家里好多房的“富二代”。由此可见,人们既缺乏对于另类生活的想象力,又对于社会充满了刻板印象。那次参加活动的收获,不如我自己读书来得多。

对于退学与“家里蹲”,我其实并不感到羞耻。但因为这种身份和经历,社会中根本没人真正理解我、尊重我,我便对自己的过去与现状难以启齿。这种将我与外界对立起来的处境,同时妨碍了我在社交上寻求突破。

最近我又面试了一份文案工作。从自我中心的角度,我以前觉得工作毫无意义;但现在,我开始从社会的角度来发现工作的意义:我是社会的一分子,而社会要维持运转,就需要大家的工作,假使别人不上班,发电厂不发电,又哪里来的灯光给我看书呢?

换作以前,我最多同你文字聊天,但此刻我却在与你语音交流,这也是我的变化之一。不管最后有没有达成共识,交流对我而言都是有价值的:我可以多一种思路或者视角,帮助自己做更多的反思。

回想我的过往人生,高三时的一场演讲算是比较戏剧性的事件。当时的语文老师比较开明,每节课会在开头十分钟让同学轮流上台讲课,锻炼大家的表达能力。大多数同学都选择讲解课文,轮到我时,我问能不能讲点自己想讲的东西,老师也同意了。

我摘抄了《论我们教育机构的未来》里周国平写的一段导读,请老师复印出来发给全班同学,我原本打算根据收上来的读后感准备演讲,谈谈对于教育和人生的想法。结果回收来的反馈里,有人什么也没写,还有人只简单写了几句话。

那天我讲完后,老师当场说我“幼稚”,接着就开始讲试卷了。此前我和老师有过一些私下交流,我对他说,语文教育中最重要的是人文修养。他诚恳又直白地告诉我,人文修养对于高考是无益的、不必要的。我能体会到老师对我这个问题学生付出的耐心,但在我眼里,他就是体制内庸师的一个典型:既想做个灵魂工程师,又得为分数负责,落得两头都平庸。

现在想来,高三的那场演讲有点太特立独行了,任性成分居多。一方面,我想和他们讨论交流、共同反思这令人痛苦的教育;另一方面,其实也是想表达自我、展示个性。我排斥集体活动,却又自我中心心理作祟,享受被关注。很多年来,我心里都想着老师说的“幼稚”,一直在想该怎么去反驳他,我最终得出了结论:没有幼稚,何来成熟?

按照如今的结果来看,别人尽可以说我是瞎折腾、自作自受。可我只能活在一个当下,起码在这个当下,我还是感到满足的。我已经把真实的自我表达清楚了,至于别人理不理解,有多少人理解,那是另一回事,甚至没那么重要。另外,据我了解,近年因为疫情冲击和经济不景气,很多人都做了“家里蹲”和“啃老族”。我也想以这样的身份进行反思,展示出另一种生活方式吧,希望人们可以宽容看待类似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