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送外卖的诗人(2)

开始时,他没想赚钱,都是一单一单地跑,没在意收入,把这当成体验生活。他实在是太爱写作了,只要做对写作有益的事,他就会开心得不得了。那些偏僻的、位于犄角旮旯的单没人愿意接,他却愿意跑,到没去过的地方看看,那是一种难得的体验。

一天,突然下暴雨,他正好手里没单,骑车到桥下避雨,那里聚了许多避雨的人。他却看到一位饿了么小哥骑行在雨中。他写了一首《阵雨突袭》:一个外卖小哥/在雨水里穿行/天蓝色的外卖装像一小片晴空/一小片晴空在雨水里穿行/像一段镜头被不断地打着马赛克/而雨水是徒劳的/蓝色的工装越湿/天空就越明亮/澄明的天空贴在他的肋巴上/就像贴在大地起伏的山脉上/阵雨突袭/一个外卖小哥和我并肩骑行/让我感觉雨衣是多余的/雨水不停地拍打雨衣/像什么人不停地叫门

不过,挣钱哪会像玩似的开心?总会遇到那种让人憋气、郁闷的事儿。一天,顾客留错地址,王计兵爬到六楼,敲开一扇门不对。打电话问,对方不仅没有歉意,反而说他送错了地方。接着又告诉他一个地址,也是六楼,爬上去,敲开门,还不对。再打电话,对方又告诉一个地址,还是六楼。他送上去,那位跟他女儿年纪差不多大的顾客说:“你是怎么干的?连外卖都送不好,还要一遍遍打电话!”

你说,这窝不窝囊?

还有一次,王计兵把餐送了过去,一位满嘴酒气的彪悍男子接过去了。他转身下楼,到一楼时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说她把地址写错了,她已不在那儿住了,让他去把餐要回来,送到新的住址。他又爬上楼,敲开门,彪悍男子听说他要把餐取走,含着泪水吼叫着,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接着一把薅住他的衣领,把他拽进屋里。生得瘦弱的他哪里挣脱得掉?快要窒息时,跟那男人一起喝酒的人冲出来,把他救了下来,并把外卖还给了他,跟他道歉。

他感到莫名委屈,不过反过来一想那男子也许失恋了,跟他同居的女人搬走了,这是一个可怜人,他的痛苦比自己还大,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他把外卖给那女人送了过去。她感到过意不去,一个劲儿地道歉。他说了句:“没关系。”

还有一件憋屈的事儿,他接了两单,导航显示两单相距仅几百米。没想到在两单之间还隔着一条江——吴淞江,一单在江的西边,一单在江的东边,桥正在维修,不让过。他不论选送西边的,还是东边的,都会有一单超时。他选择先送西边的。送到后,导航提示下一单还有12公里。当他送过去时,已超时半小时,不仅要罚款,还要他到学习点去学习。

“这个学习倒是必要的,会宣传交通法规,你要做这行的操守什么的,有些这方面的课程。”这种情况出现过多次,他不急不恼地说。

在采访时,他说,作为一个普通人,你很难进入别人的家庭,做外卖则不然,哪怕顾客开道门缝,或者你隔着门听到他家的争吵,都会成为创作的素材。他说,做外卖会接触到不同的人,他们有着不同的性格,多数人还是友好的。

也有他大为感动的时候。有个小区不许外卖小哥骑电动车进去,王计兵送餐到大门时,跟保安打听路,这时他的手机提示:“你的订单五分钟后即将超时。”那位50多岁的保安说,“你就要超时了,你别问了,那栋楼很难找,我带你去!”

保安在前面跑,他跟在后面跑。跑到楼下,保安已累得双手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了。

“超时了没有?”王计兵送完餐下楼时,保安还在等他。

“没超。”

“很好,不容易,送一餐,再把钱罚去了,不划算。”保安说。

还有一次,他去一家工厂送餐,要穿过一座过街天桥,平时可以骑行过去,那天下过一场雨,大理石桥面很滑,上坡时没觉察到,下坡就刹闸了,电动车直冲而下,冲进一片绿化带。他摔倒在那里,膝盖撞了一下,有点儿扭了,汤也洒掉一些。他扶起车,继续赶路。雨下大了,摔过之后他有点儿害怕,不敢快骑,结果超时了。他跟顾客道歉,说不好意思,下雨了摔了一跤,汤也洒出一些……

那位顾客很好,表示理解。平台的罚款也下来了,那位顾客实名帮他取消了。顾客是可以申请把超时罚款取消掉的。

他还写过一首《午夜推行人》:如果不是这一抹蓝/在午夜的街道出现/我差点就信了夜晚/非黑即白的谎言/他俯身推车的姿势/多像一棵倔强的树/在风中不屈的样子/瘪了的轮胎和脖颈的热气/让他看上去/也像一份超时的订单/气温还在下降/还在把往日落叶往死里按/落叶归根其实是一种奢望/在落地之前/太多的落叶就远离了树林/午夜街头/一个外卖骑手的出现/让一抹天空,蓝得更加纯粹/月亮是天空的一处漏洞/所以夜从来都黑得不够彻底

王计兵做外卖后,他的诗作开始发表。一次回老家看望父母时,他接到一个电话。父亲问是谁打来的,他说是咱们市的作家协会主席,他告诉父亲他又开始写作了。父亲听后,沉默许久说:“我耽搁了你好长时间……”

王计兵感到很震惊,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句话。他给父亲朗读自己写的诗,还用手机播放别人朗诵他的诗的视频。父亲听得很认真,甚至不让他把手机拿走。

王计兵已经53岁了,这一年纪的外卖小哥为数不多,许多都是临时的。王计兵每天坚持干12个小时,他很喜欢这一职业,他说他会继续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