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素英和她的“城堡”(2)

3、

一次雪天来访,孟小为他们劝张素英搬出去,张素英站在砖瓦窑里,透过洞口看外面的飞雪,望着自己一点点盖起来的城堡,一句话也不说。

过了一会儿,她走出砖瓦窑,钻进风雪中,又开始往楼上搬石头。外面的生活,她好像一点也不感兴趣,她只想盖好自己的房子,住进去。

她的世界就在这里。

孟小为爬进张素英的城堡,问她:“这房子这么危险,能住人吗?”张素英说:“是的。还没有修完,修整齐了,就住到里面。”

孟小为急了:“修这个根本就没有用,根本就不能住!”

“嗯。”张素英又是这样一句答复。

她转过身,踏着雪,来到河边,敲破冰层取水。她把水倒入土坑中,将土块捣烂,和成稀泥,然后铲到桶里,爬到楼上。

城堡里传出鹅卵石敲击砖块的声音,沉闷而笨拙的钝击声,在风雪之中,飘飘摇摇,如同这座歪歪扭扭的城堡。

她一定很爱这座自己亲手盖起来的房子,房子马上就要建成了。然而,这一天还是来了。

4、

2018年的腊月,张素英忽然不知去向,孟小为多番打听,得知她被送到了城里的救助站。

她的违章建筑,就在此时被拆除。

得知消息的张素英,趁着倒垃圾的工夫,翻过栅栏跑了。两天后,她回到了砖瓦窑。她不认路,硬是一步一步找了回来。5公里远的路,她找了整整两天。

刚回来这天,村民看见张素英站在废墟前,眼泪哗哗地流。没人懂她的绝望。

她从残垣断壁中找出那些曾经是她心头好的花花绿绿的“漂亮”衣服,一把火烧了。暮色四合,朔风紧吹,余烬飞起,像一只只凄惶的黑蝴蝶。

她的“城堡”崩塌了,连平日里烧水的壶也被收破烂的拾走了。

一个村民蹲在石头堆旁边抽烟,望着张素英说:“要啥没啥了。”

张素英在废墟旁住了四五天,像是给曾属于她的“城堡”致哀、守灵。她就是坐着,对着远处发呆、沉默,一旁的烟囱高高地耸立着,刺向冰冷的天际,更远处是连绵逶迤的群山,群山后黑压压的,是一片广袤而陌生的未知之境。

几天后,张素英打算离开这里。

当初,她对别人说:“我觉得这里好。”

她用绳子把一个蛇皮袋和被褥捆到一起,扛在肩上,主动跟村里人打招呼:“我要走了。”

张素英钻出窑洞。她嘴角叼着烟,心中的块垒已化为脸上的沟壑,密布着燎原后的纵横曲折,她带着这残存的火光,顺着大路,重新置身于漫漫而未知的远方。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张素英身上有种野生的勇气,在天与地之间,自顾绽放,像株野百合。流浪生活给了她独立而强大的灵魂,她一个人面对世界,做着自己的梦,甚至可以说,她活得比我们快意,她比我们有胆量做自己。

假如我们是张素英,假如我们被生活捶打,我们将如何自处?会剩下什么?会像她一样,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吗?会像她一样,把自己的汗水、泪水、隐忍、梦想、祈祷等化作行动,建起自己的城堡吗?

张素英并不需要我们同情的眼泪,她比我们许多人都活得自在。有失败,有英雄,但没有什么失败的英雄。她和生活死磕,一心一意、孤注一掷、一条心、一根筋,她的结局悲壮却绝不可怜。

人的贫穷不只是来自生活的困顿,更来自在困顿中失去尊严。

而张素英一直很体面,甚至有她的荣耀和骄傲。孟小为形容张素英:“人活着,深远的内在本质是灵魂的自由,我想她的灵魂与她本人是分离的。她虽命如草芥,精神却似贵族。”

孟小为试图通过发起“寻找张素英”的活动来找到她,但无果。其实找不找得到张素英又有什么关系?

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

那天,张素英叼着烟卷,扛着行李,一步一步走出去,上了大路。有人追在后面问:“你去哪里?”

张素英说:“往高处去……更高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