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教师

从1970年到2009年,近四十年的时间,父亲一直活跃在讲台上。说“活跃”,是因为父亲授课时激情而幽默。他浓浓的一字眉,双眸明亮,年轻时的父亲,外貌俊朗、清秀,在课堂上格外精神。父亲待人和蔼可亲,做事谨慎细致。父亲授课时,再热的天也必然着衬衣长裤,“包装”严谨,为此,母亲常戏称其为“先生”。

父亲擅长书法,挥毫前,凝神片刻,尔后,笔走龙蛇,酣畅潇洒;父亲喜爱音乐,会弹琴、拉弦子、谱曲。我年少时,常听其自弹自唱,一任那富有磁性的男中音揽着音符直飘入晚霞。如今,父亲已逾古稀,可在他的脸上,仍有我没读懂的沧桑。

在十六岁之前,我一直住在母校,那是一所工厂子弟学校,学校规模很小,清清的明河水从身旁静静地流过,河流从容清静,但在那里,明河水畔,父亲找到他欢乐的天堂。初中三年,父亲一直教我语文。往事如今大都已淡去,唯有三件事深植于心底。

那晚是语文辅导,一位女生癫痫病突然发作,同学们都吓呆了。父亲疾步跑去,一手从地上搂住她,另一只手伸进了她的嘴中……第二天,父亲右手三个手指上都缠上了纱布,只得用拇指和食指拈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字。那手形似舞者手中的小孔雀,翩然于他人生最大的舞台。

一次语文课上,一位男生因腹痛伏案呻吟,父亲放下课本,扶起他,走出教室,用自行车把他送往医院。手术后医生说,幸亏及时,否则“阑尾穿孔”麻烦就大了。如今,每逢年节,这位同学必带上妻儿,来看望父亲。

一年中招过后,一个学生差一分不能进入重点高中,家长又交不起择校费,父亲几次三番到高中找人为她帮忙。事成之后,家长为表达谢意,特地买了两瓶酒送给他,推辞不掉,父亲只好收下。可当天晚上,父亲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心急火燎地把酒给退了。回来时,父亲满眼安逸,微笑着对母亲说:“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初中至高中,我是在父亲自行车后座上过渡的。日子漫长而平常。高一那年,学校举行乒乓球比赛,我有幸获得全校冠军,获奖后,我不由得想起,许多个傍晚的夕阳余辉中,父亲和我挥动球拍时的情景。记得刚开始打乒乓球时,我的身高还没有水泥砌成的球台高,拿着父亲送我的球拍吃力地接球,路过之人皆是善意的嘲笑。

父亲很忙,印象中的父亲,一直都是很忙碌的。父亲对我打球的事,从未有过任何评价,只是偶然有空,会挥拍对我指点一二。不知道是谁教他打的乒乓球,反正很快父亲便不是我的对手了。几年后,我在县里的比赛中拿了第一名,又代表县里参加了市赛,取得了一个不错的名次。从那时到后来,几十年里,打乒乓球一直融入我生命之中,既是业余爱好,又可结交好友,为我平静的生活注入源源不断的活力。现在想想,我能拥有这一技之长,多亏了父亲无声的支持。

上大学后,从父亲的来信中,我读出了日子的艰辛。那时工厂不景气,教师的工资已无法保障。那时学校里人心惶惶,鲜有人能安心教学,各自都在想着退路,盘算着下家。看到父亲仍兢兢业业,冷嘲热讽蜂拥而至。可父亲不争不辩,不为所动。不论严寒酷暑,父亲仍一如既往地骑着他那辆飞鹰自行车每日单边七里余(这之前,我们家搬离了母校),到校上课,忘我工作,与学校风雨同舟,共渡难关。可就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父亲每次寄给我钱的时候都会偷偷地多寄一些。

岁月如梭。毕业后的我,也当上了教师,一如我的父亲。每当收到远方学生寄来的卡片,心底就会升起难言的喜悦。想起父亲常说的话:“当老师不图啥,有这小小的卡片,足矣!”

有天是周末,雨下得很急。像往常一样,我独坐窗前看雨,任由思绪飘飞。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是父亲打来的,他说:“我,退休了。”刹那间,窗外的雨便淋湿了我一样,整颗心湿漉漉的。父亲不擅伪装,故作轻松的口气将内心的失落暴露无遗。母亲告诉我,厂里把所有如父亲那年龄段的人“一刀切”了,也叫“内退”。放下电话,我不知该想法安慰父亲还是该安慰我自己。

半月之后,父亲又打来了电话,说他已联系好了一家私立学校,言语中闪烁着欢快。那天,我请了假,和姐姐一起去送父亲“打工”。在车上,五十多岁的父亲很兴奋,眼神之中透露着期待和紧张。看着车窗外的游云,猜想着父亲的心境,阵阵酸楚让我喉头发紧。

到了学校,一切终于安排妥当。我们告别了父亲。回来的路上,我拨通了父亲宿舍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与父亲同住的人,他说父亲“领教材去了”。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没能忍住。后来不久,父亲生病住了院。在医院陪护时,我才得知,父亲在那所学校既教初中又教高中,一星期“二十八节课”“三个班”“三个年级”。我彻底明白了,父亲只是不能离开他那“三尺”人生的舞台啊。

母亲的怜惜,我和姐姐的劝告,又加上原工厂子弟学校的返聘,父亲的打工生涯只持续了一个学期。那么繁重的工作,父亲为什么要干下去呢?其实在我心里,早已经知道了答案,但这个问题,直到如今,我仍不时地一遍遍问着自己。

再后来,我的母校由工厂子弟学校划归地方,父亲也由工厂的普通职工转成国家正式教师,工资也增加了近一倍,工作热情更高了。退休前两年,五十八岁的父亲申请到乡下“支教”,我和母亲都没有阻拦,因为我们已懂得了他为人师的一颗初心。那两年的支教生涯为父亲的教育事业画上了圆满的句号。荣誉铺天盖地,更神奇的是,父亲退休后,他所支教的学校,在他的影响下从此一改颓势,竟日新月异、蒸蒸日上起来。

父亲已逾古稀,他脸上满布的沧桑,那是岁月最厚重的积淀,也是他坚守初心,砥砺前行的见证,他那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一生。

我的父亲是教师。三尺讲台是父亲的灵魂之所系,那里浓缩了父亲全部的心血和汗水,凝聚着父亲全部的爱。写下这些文字,不是为了彰显,而是一个教师对另一个教师灵魂的致敬。

依旧清秀、俊朗的脸庞,衬衣长裤,他活跃于讲台,激情而幽默。我搁下笔,眼前又晃动着父亲在课堂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