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林

在北地做客,主人担心我从南方来,不耐寒冬,入夜前在壁炉里多加了柴火。火光炽热旺盛,我看了一会儿书,有些困倦,不觉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听见风声。枯叶被刮在地面上,簌簌作响。我觉得窗隙间什么东西很亮,拉开窗帘,月光“哗”一下子涌进室内,抬头看,枯树林间一轮又大又白的满月。

这是北国入冬的寒林,树叶都脱落尽了,没有遮蔽,月光才能这么清澄透明。

主人已入睡,壁炉还有余温。我不想惊扰他,蹑手蹑脚,穿衣戴帽,准备到外面走走。

拉开通向树林的门,迎面一阵寒风。我赶紧把门关上,一大片枯叶扑头扑脸罩下来。我拉低帽檐,竖起衣领,把自己用大衣紧紧包好,顶着风,走向树林间的小径。

我在大风里站不稳,还要小心脚下薄冰的湿滑,走得特别谨慎。

白天这树林里有鹿,主人放了鹿食,大小雌雄六七头鹿就从树林深处出来觅食。松鼠、浣熊更是常见,在餐厅用餐,这些小动物就趴在窗户边看着你,好像在等待一些赏赐。

此刻树林却如此寂静空白。圆圆的月亮,像一盏巨大的照明灯,在树林间移动逡巡,好像照得狐鼠夜枭四处窜逃,没有隐藏遁形的地方。

月光里只有乱飞的枯叶,像被惊动的鸟,惊慌飞扑。一时从地面陡然升起,一时向同一方向回旋追逐,一时又齐齐坠落。

我看到的是漫天枯叶乱飞,却想起王维的诗句:“月出惊山鸟。”“惊”字用得真好,原来北国寒夜,月光清明,可以如此惊天动地。

宋人画山水,有“寒林”一格。专门描绘北方入冬树叶落尽以后的荒寒萧瑟。李成是画

这寒林的高手,他的真迹多已不传,但有

许多后人摹本,也还可以从中窥见宋人眷

爱寒林的独特美学品格。

我看过几件印象深刻的“寒林”。旧黯的纸绢上,墨色很灰,干笔枯涩,像老人不再青春的头发,灰白灰白,却也华贵安静。

唐代绘画追求华丽浓艳,喜欢用大金大红大绿。对比强烈、高明度高彩度的颜色,像春花烂漫,使人目不暇接,使人陶醉眷恋,不能自持。

由唐入宋,好像夏末秋初,季节从繁花盛放逐渐转入寂灭。看到花谢花飞,看到花瓣一片一片在空中散去。看到即使秋天霜叶红于染,如此绚烂耀眼,一到寒风乍起,万般繁华,离枝离叶,最后剩下的只是一片枯树寒林。

宋人画寒林,是已经看尽了繁华吧!

寒林间因此有一种肃静,一种瑟缩,一种凝冻,一种生命在入于死灭前紧紧守护自己的庄严矜持。

从小径穿过树林,好像行走于月光下的水中。有时风起,水里都是波澜,心事也荡漾起来。风一停,月光特别寂静,寂静到像琴弦上最细的一个持续的高音。那高音是寒林里孤独者的啸傲,变徵、变羽,越来越高亢,就是不肯降下来作低卑的妥协。

我在南方的故乡,少有寒冬,四季如春,不容易体会寒林的孤傲顽强,也不容易体会寒林的苍凉洁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