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巴老头

我读师范时的班主任叫“干巴老头”,那是我们给他起的绰号,后来慢慢就没人叫了。

李笠夫,1927 年生于安徽宣城,1949 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后入伍随解放军南下,任楚雄专区宣传部副部长,盐丰县粮食局长等职。1954 年被错处入狱,1979 年平反出狱。进牢时一个帅小伙,出牢时变成干巴老头了。1983 年,他任大姚师范教务长兼我们的班主任。李笠夫身材不高大,目测一米五五的样子,精瘦无须,戴圆形眼镜,皮鞋锃亮。头发不多,一根根极顺溜地梳向脑后,镜片后面的目光有些怕人。深蓝色的涤卡中山装,四个吊兜,左胸有亮亮的两支钢笔,风纪扣严严实实。他说话的语调并不高,讲课时,我总感觉他是拼尽力气发声的。

干巴老头极渊博。我喜欢他的《文选》课。他用的是老式“串讲”。我后来教书也常用串讲,我认定“讲”是老师的基本功,讲不好的老师是不合格的。记得他讲《石榴》这篇课文,读“奇崛”的“崛”字时,仰了头,镜片内的目光离开了书本,望向空灵的远方,嘴噘得很圆很尖,发出个轻短而重声的音来。我从未听过这种奇特的声音,既新鲜又怪讶。后来才知道,他读的音是入声,应该是他的宣城方言。他读到“丰腴”时,“丰”字不是阴平而是上声的有下坡而没有上坡。“腴”字又噘起了嘴唇,音拖得老长,而且仿佛飞出星星点点的唾沫。那时,我分明感觉他嘴里飞出的是红宝石般的石榴籽,继而又飞出个丰满的少女来,心里不禁“咚咚”直跳。于是我学会了“写景状物”“移步换形”,也学着他玩起了文字。他写的字不是“长方”形而是“横扁”状,一些笔画飞扬拔扈地延展在框架之外,颇感力量与飘逸,让我的眼睛舒服得不行。

一天傍晚,当我满身臭汗地从球场回教室时,干巴老头挑着粪桶,朝我招手了。我很郁闷,“吃皇粮”了,怎么还像农民一样种菜?班上有很多菜地,他常在晚饭后挑着粪桶去伺候。汗流浃背的我乖乖走过去。原来他摘了一大筐西红柿,要我扛到教室去。我走出好远,回头望去,暮色中,他模糊的身影还在菜地间晃动。我把箩筐扛到教室里。同学们一人一个,呼拉呼拉地吃着。那时的我们啊,口粮虽有三十斤,但根本吃不饱,成天就想着吃。老郑同学把西红柿扔到了地上,说是绿的,我偏心。我毫不犹豫地蹿过去,捡起西红柿,砸到他脸上,然后跟上一顿老拳。我背时了。干巴老头让我当面道歉,还让我把检讨书抄写在黑板上。

我希望干巴老头能在篮球赛开始时就到场,但这种情况很少。总是开赛后才姗姗迟来,下半场就走了。我后来当班主任也学他,预测完胜负就走人。“放羊吃草”和“打羊吃草”,结果是相同的。有一次,比赛时我左脚倮关节脱臼了,伴有韧带拉伤。他来到宿舍,在我肿胀的脚背上按了又按,然后又嘱咐同学,按时给我端热水焐脚,背我去医务室。这时我眼前出现了父亲的身影,鼻子有些酸。后来他在班会上表扬了我的英勇拼搏精神,说我是“硬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