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当人生(2)

如果说典当行的故事有什么特别之处,那或许是“总能看到别人的失败”。每天都在接触生意人,错综复杂的规则足以让人退却。唯一能够确信的事情是,这个行业的坑太多了。有时,遇到生活不如意的人,郭路还会开导他们,“起起落落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捡漏的机会太少了”。

默认的规则

在典当行工作,一条默认的规则是,不能直接告诉客户他的东西不对。

这源于典当师们长久以来的工作经验。如今,已经很少有人拿着假货试图浑水摸鱼,现代技术的发展极大地消除了这种可能。而当人们怀着期望前来典当时,得到一个无法如意的结果,巨大的心理落差便难以承受,特别是被人欺骗。

燕妮举了一个例子。那时她刚做典当师,一位中年男人拿着一块手表前来鉴定,如果是真货,它的价格至少上百万元。但东西显然不对——表盘内外的鉴定点都是假的,她以为这是朋友送他的礼物,无关紧要,便很快得出结论,“你这表不对”。

对面的人脸色煞白,搭在柜台上的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吓死我了,别出事了”,燕妮脑海里当即冒出这样的想法,她开始谨慎地询问这块手表的来历。在对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她逐渐补全了这个故事:别人欠了他40万元,用手表来抵债,结果表是假的,钱也没有要回来。

时常有人(通常是老年人)背着一大包黄金或者翡翠镯子来到典当行,东西当然是假的,但也无法退还。他们在典当师疑惑的注视下,说出一个惊人而相似的答案:直播间99元包邮。

但有些老年人还是会信。并非所有情况,都能用上当受骗或跟不上时代发展来解释。最常拿着直播间的东西来到典当行的人,是一个年轻小伙。每次办理业务时,“他不会去看你的眼睛”,视线通常垂向地面。他来的频率超过所有老年人,“一个月会来一两次,永远是那一家的东西”,至少盒子上印着同一家的商标。他每次前来,似乎只是为了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你看这个值吗?”然后带着并不满意的答案落寞地离开,隔一段时间再来。

对于假货,典当师们已经形成了许多委婉的话术。“我会跟他说这个东西我看不太好,能力有限,建议他找个机构去复检一下”,或者干脆说“这个东西我们不收”。但也有例外。在那些反复受骗,拿着批发来的黄金、翡翠来到典当行的老年人面前,燕妮会忍不住插手,“他被骗了好多钱了,我必须跟他说这些东西是有问题的,一定要注意”。或许这让她想到自己的长辈。

她的爷爷、父母和家中的其他长辈都不同程度受过骗,旅游景区买首饰,地摊淘古玩,最夸张的一次是花了几十万元买古玩,她看得出真假,很难坐视不管,却几乎没有劝阻成功过。长辈们更普遍的反应是,“我要发财,你挡我的发财路了”。

情绪的出口

人总需要一个出口,很多时候,典当行便承担起这个角色。人们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脆弱与不堪摊开来讲,即便对面坐着的是一位全然陌生的典当师。宣泄者有各种各样的表现,唉声叹气地诉说,不知道冲着谁谩骂,还有人“每次来一定会哭”。燕妮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场面,她能做的往往只是默默递上纸巾。但她能够理解那些和盘托出的倾诉,“我们已经见过他最低的姿态了,他也不在乎跟我们讲一些更悲伤的事”。他们面对更亲近的人,反倒难以开口。

但坦诚并不真正意味着什么,分享痛苦经历而成为挚友的情节也不会发生,“肯定要有距离感,因为相识就很怪”。人是会变的,漫长的职业经历早已教会了典当师这个道理。

身为典当师,和顾客互相拉黑、冲突争吵,或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情况都会发生。保持一定的距离,可能是最聪明的相处法则。6月的一天中午,天气燥热,郭路在典当行附近的餐馆排队买盒饭。他偶遇了一位熟客,上个月,那个男人先是在店里当掉一台笔记本电脑,换了5000元,后来又拿来一部折叠屏手机,验货时,郭路在相册里发现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而此刻,那个人正排在郭路身后,他身旁还站着照片里的小女孩。偶遇是经常发生的事,但典当师们通常是远远地看到了人,便把脸别开,“我怕他尴尬,他也怕我尴尬”。

那天中午,郭路始终保持着沉默,像人群中凑巧排到了一前一后的两个陌生人。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开口,等待排到自己,而后自然地离开,就像他们从未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