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一梦

再想不到,自家亦能过上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这神仙也似的日子。睁开眼,屋舍里已是阳光溢满,更兼檐前的鸟语,长长短短,明明暗暗,着实令人喜欢。这样的慵懒闲散,慢条斯理,实实合了自家的癖性。赖着床,懒洋洋地伸个懒腰,好比隐逸山野的孔明,嘴里念念有词。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真是好!吾犹爱这日迟迟的况味。清茶一盏,闲看日影翩跹,静聆蝉嘶鸟鸣,隆中高卧的孔明,闲逸如此,尚且起身询问小童,有俗客来否——彼时,吾连此俗事亦不挂怀,几近澄澈空明。

不再是动辄得咎,为五斗米折腰的小吏;刚撂下饭碗便盘算下一餐菜谱的主中馈的妇人;虽不如旧时晨昏定省亦是小心翼翼嘘寒问暖的孝顺女儿媳妇;琐琐碎碎唠叨饶舌而不自知,劳心劳力而不讨好的母亲——都不是。彼时,卸下了这重重压在肩上的负累,强加于我的种种角色,还原了本真的自己。

诗书为伴,香茗一盏,浸润日影流光。诗是随口吟诵,哪怕颠颠倒倒,张冠李戴,表情达意就好。书是有一搭没一搭,闲闲地翻,或一目十行,或一字一句口里噙了橄榄般细细赏玩,而余味绵绵。有字书,已是这般让人流连,无字书又怎一好字了得!

湛蓝的天,深阔,悠远,无际,簇拥着清芬的棉朵一样的云,我总疑心那松软的云朵上有挽着双髻的童子在嬉戏;甚或就是摇身一变的我在时光的那端,与当下的自己在捉迷藏,也说不定哦!不小心呵,我竟遗失了那总角之宴,言笑晏晏的欢乐时光。大朵大朵的白棉花一样的云,白莲花一样的云,白牡丹一样的云,像,又不像,随你怎么想,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舒卷着,绽放着,在碧琉璃的高天上,恣意随风。

说到风,风正舞动宽敞明亮的落地窗的轻纱帘幔,翩翩。惹得窗前的风铃叮叮咚咚,韵律犹如清溪跃涧。都说风入松而清,屋舍的檐前,松是不见的,高大伟岸的杨树倒有不下数十株,总有四、五层楼高,繁茂的树冠连云接天。凭窗而望,看肥厚的叶子随风哗哗地翻转。叶子向阳的一面闪着银光,哗的一声,日光在千万片叶子上舞蹈;又一阵风过,叶子苍翠的一面又翻转过来,哗——哗,哗——哗,风来了,风去了,千万片叶子哗哗地翻过来,翻过去,倏忽间是耀眼的银白,倏忽间是幽暗的老绿。明暗有致,音韵浑厚,苍凉而寂寥。清风翻阅树叶的音韵,叶片与叶片彼此翻阅的音韵,是清寒的,是清心的,是涤尘荡垢的。这天籁!来自泫着露珠的乡野,洋溢着草香稻香的乡野,青青寂寂,苍苍莽莽。静夜,隔着窗,在枕上听,往酸里说,像年轻母亲困倦而含混的眠歌,朦朦胧胧,轻拍孩儿的手不知不觉间愈来愈和缓,迟滞,终于响起暖香细细的熟睡声韵。闲暇时,在窗前的硬木椅上听,或是新浴后,湿淋淋地,赤脚趿着手编的草鞋,披着贴心宽体的粗布袍,吹风,喝茶,玻璃杯,黄山毛峰,注入沸水,冲起一股白烟,交融,舒展,一会儿,手中捧着的俨然是热带丛林,茶叶根根森立,油油地,绿。茶香,袅着,漫着,再小气的人,亦不能独霸着,不得不与清风明月,分享。湿湿的头发,随意地披着,一会儿,袍子的俩肩后背就濡湿了,亦懒怠搭理。或是午后,一枕黑甜,冲了凉,坐在树荫下的木椅子上。茶是必备的,捧着,握着,喝,或不喝,滚烫,清香。而风,就在对面高大的杨树林中,踅来踅去,刮得树叶哗——哗地响。俨然午后小憩的背景音乐。往往就出了神。林中有花喜鹊的巢窠,架在高高的树杈上,远看也就是一团蓬松松的茅草,风穿林而过,却依然稳稳地挂着。时见花喜鹊在林中飞来飞去,黑白分明的羽毛,长长的尾巴。也落下地儿,东啄西叨,蹦蹦跳跳,倏忽间,扑棱一声,就又站在了树梢。树梢的枝叶,犹自随风,哗哗地响,不曾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