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性正义

狄更斯有一部小说叫《艰难时世》,里面人物的中文译名很有意思,比如葛擂硬、庞得贝、麦却孔掐孩等。

其中葛擂硬先生是个讲究事实、懂得计算的人,请看他的独白:“我这个人为人处事都从这条原则出发,二加二等于四,不等于更大的数字,而且任凭你怎么说服我,我也不相信等于其他。我口袋里经常装着尺子、天平和乘法表,随时准备称一称、量一量人性的任何部分,而且可以告诉你准确的重量和数量。”庞得贝在焦煤镇上开工厂、开银行,他把工人当作工具,像处理加法中的数字一般处理他们,认为他们没有爱情和喜悦,没有记忆和偏好,没有灵魂,也不懂什么叫厌倦和希望。

麦却孔掐孩是诗歌老师,他给学生讲什么叫“繁荣的国家”,说:“这个国家有5000万金镑,是不是繁荣呢?”女学生西丝回答:“我不知道这个国家是不是繁荣,除非我知道是谁在掌握那些钱,是不是我也有一份。”这个答案跟数学计算无关。老师又问西丝:“假设一个大都市里有100万居民,在一年当中,只有25个居民饿死在街上,你对这个比例怎么看?”西丝说:“不管余下的人有百万还是万万,反正挨饿的人总是一样的难堪。”老师说:“这是统计学,你得明白什么叫统计,比如10万人在海上航行,只有500人淹死了,这个比例是多少?”西丝说:“那就什么都没有了,对这些死者的亲属和朋友来说,什么都没有了。”

这本小说的故事情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葛擂硬和庞得贝是功利主义者,狄更斯写这个故事是要批判功利主义者。学者玛莎·努斯鲍姆写过一本名为《诗性正义: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的书,分析的就是《艰难时世》这部小说。

《诗性正义》一开头就总结了葛擂硬先生那段独白中所包含的功利主义思想——把人全部量化,抽象而概括;专注于计算,把个人生活都变成有关效用的计算;总以为能以计算的方法找到问题的解决之道,忽视个人内心生活的复杂性,忽视个人情感的复杂性;把利己当成人类行为的动机,不考虑爱和利他主义。小说中对工人阶层是这样描述的:“这些家伙,叫他们做多少工就给他们多少钱,到此为止;这些家伙必然要受供求关系的支配;这些家伙要是违反了供求关系,就会陷入困难;当麦子价格昂贵,这些家伙就会勒紧肚皮,麦子价格便宜的时候又会吃得过饱;这些家伙按照百分比在繁殖着,造成犯罪的百分比也在相应地增加,同时又使必须受救济的贫民的百分比增加;这些家伙是可以批发的,可以从他们身上大捞一笔钱;这些家伙又会像海洋一样汹涌澎湃,造成一些损失和浪费,然后又平静下去。”

功利主义者从来没想到把他们当成一个一个的人。玛莎说,要警惕用经济学的简化模式管理一切。为了拒绝这种倾向,我们应该坚持读小说,小说是对人类价值观的生动提醒,能让我们更完整地评价人类。《诗性正义》给出的药方就是读小说。

读小说是不是能让公共生活更美好?对此我没那么乐观。我觉得,如果把人都当成数字来管理,不考虑每个人内心生活的复杂性和情感的复杂性,就会时不时“极端”起来,就会认为人的很多需求都是多余的。许多人可能已经没时间读小说了,但我们每个人都应该保有一点儿同情心。为了感受到他人的逆境和痛苦,我们需要一点儿复杂的性情,否则一个社会就会变得迟钝和冷漠。人之所以合群,是由于我们有共同的苦难,如果我们不是人,我们对人类就没有任何责任了。对人的依赖,就是力量不足的表现。所以,人们从自身的弱点中反而产生了微小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