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散文随笔)

一、

我左手腕上的一块疤由来已久,那是父亲试验草药留下的“纪念”。

那会儿我五岁,一天,我举着左手跟父亲说手腕处有隐隐的酸胀感。父亲捉住我的左手,像一个钟表匠捉住一只待修的腕表。他翻过来翻过去地检查了一会儿,就带着我来到前门山下。

前门山是离我们最近的一座山,它的阳坡上植被茂盛,平日里一有空我们就往那儿跑,摘映山红,采覆盆子,钻稻草垛,俨然一片预留给童年的游戏场。村民们依山开凿出错落有致的梯田。早春,紫云英开花;初夏,稻禾生长;深冬,晶莹的白雪勾勒出田埂的线条……每个时节都有景致。

父亲在田埂上拔了一把草下来,那些草开黄色小花,茎柔软,折断后有乳白色汁液流出。父亲将草捣烂,置于一块纱布上,再用医用胶带将纱布固定到我的手腕处。做完这一切,他脸上现出满意的神情,说:“过两天就没事儿了。”语气轻松而自信。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手腕原本并没有事儿,只是一个孩子捕风捉影的“状况”。没来由的“药”敷上去后,倒真来事儿了。第二日,我左手腕处出现一阵阵灼烧感,又烫又疼。父亲用行家的口气告诉我:“这是正常反应。疼,说明皮肤下面藏着细菌,细菌像虫子,正被药控制住,它们试图挣脱呢。”这么一听,我觉得父亲言之有理,痛感也变得不那么强烈了,心里竟生出一股细菌被杀灭的窃喜来。

第三日上午,父亲又带我去那个田埂采药,还是那种开黄色小花的、茎里会流出乳白色汁液的植物。父亲说药效已尽,得换新的。我倒霉的左手腕被贴上了一块新纱布。换药时,我看见左手腕上的皮肉已烂,父亲自然也看到了,但他说:“这药凶狠,可见是有效的。”为此我又疼了两日。

从用药开始,挨过四天,到第五天,我再也忍不住了,揭开纱布发现左手腕上敷药的地方皮肉已溃烂。我痛得嗷嗷叫,母亲见状心疼不已,数落了父亲一番。父亲给我的伤口上了些红霉素软膏,又给我注射了消炎药,折腾了大半个月,溃烂处才慢慢好转,但留下一块铜钱大小的疤痕,永不褪去。

二、

在我年幼时,小山村里没有医院,医院在乡里,可即便医院近在咫尺,大家一般也是不会去的。青山绿水怀抱的村庄,遍地草木,到处都能找到治病的药。村里上年纪的人,大多不识字,但这不妨碍他们认识许多草木。与植物比邻而居的人们,是草木的兄弟姐妹,他们太熟悉草木的秉性了。一年四季,草木逢春而发,至冬而枯,热烈地开花,安静地结果。它们不言语,可村里人都懂,懂它们什么时候发芽、什么时候抽穗,懂哪些可以吃、哪些可以用、哪些可以入药,懂它们的全部心思,知道谁性寒、谁主热、谁性温,就像知道家人的脾气。他们用自己的药治好了自己的病。

房前屋后,田头地脚,石头缝里,瓦楞上方,到处藏着药。溪上的菖蒲,水边的地衣,树上的果子,个个能入药。每一种植物都有着特别的能力,仿佛世间有多少种病,植物就有多大能耐。前人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秘密,或者也像我父亲那样不断尝试着一味又一味新药,发现其精准的疗效,而后口耳相传地流传下来,成为村庄里很多人的常识。

孩提时,我们也常生病,但并不惊慌,大自然的药房一直敞开着。偶感风寒,麦冬、白茅根、冬桑叶就会出现在药方上;而咳嗽,一般会用枇杷叶,用小刷子刷去叶上茸毛,用清水洗净,煎汤服下。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药,是治蛔虫病的苦楝汤。儿时,我常犯蛔虫病,母亲就到村口石桥边“取药”,用刀轻轻刮下几片苦楝树皮,回家后煎出一大碗药汤。苦楝汤汤汁呈浅青色,味苦难耐,这大概是我服过的药里最苦涩的一种。但每回喝,我都不抱怨,还以英雄饮酒的姿态将一大碗药一饮而尽,为此赢得了“善喝苦药”的美名。母亲说,苦楝树是少有的不招虫子的树,看来用它治蛔虫病有据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