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池

平静的池水像一个梦境。梦境里有一群鹿,沿着季节奔跑。它们扬起的蹄子,搅动了野风和随野风飞舞的落叶。那落叶,也是一个个梦,藏着树木生长的秘密。我在水池边蹲下来,我的影子映在水面上,我也成了梦境的一部分。

水池周围,杂木森森,它们从大地的脊背上长出。这一棵又一棵的树,同样是大地梦境的延伸。我不知道大地的梦境是什么,我只知道大地的梦境是朝向天空的。那些粗壮的树干和分叉的树枝,既是大地之梦的骨骼,也是大地之梦的墓碑——我在树林里独自走着的时候,看到好几棵早已枯死的树木。它们被梦雕刻在了年轮中,成为被时间打败的英雄。我伫立在其中一棵枯树旁,默默地凝视良久。我看到了一棵树死后的魂。那魂有着云朵的色彩和太阳的光辉。它是如此地震撼我。我很想转身去掬一捧池子里的水,来替这棵枯树擦洗身子,我想把树身擦出月光的色泽,把树皮擦出鸟羽的光芒。

我想把一棵枯死的树救活。救活一棵枯树,就是救活大地的一个梦。

顺着树林往前走,有几条分叉的小径,上面铺满了黄叶,厚厚一层。这些黄叶是野鹿跑步时脱掉的外衣。它们不需要穿着外衣撒野,就把衣服脱下来,送给路旁的小蚂蚁。我从其中的一条小径上走过,看见有几只蚂蚁正在试衣。它们“交头接耳”的样子,好似几个自然界的模特在相互欣赏且陶醉其中。我没有去打扰这群美的发现者和创造者。我只是水池的一个梦境——抑或梦境中的梦境。

小径的旁边,是一片开阔的草地。草很浅,浅得像失眠者的睡眠。我坐在草地上,像坐在回忆里。我看不见草的生长,但我相信,每一棵草都是大地的毛细血管。草地左侧,有一条小溪,溪水流淌的声音似在浅吟低唱。我闭上双眼,静静地听——我第一次听到了大地的心跳声——时而急促,时而舒缓,有春与夏的热烈,又有秋与冬的沉静。

我不能久坐,我怕坐久了就再也站不起来。我担心自己会坐成溪流的模样,或一棵树的模样。我不怕成为溪流,也不怕成为树。只是我既没有溪流的圣洁,也没有树木的伟岸。我还得回到我该去的地方。溪流有溪流的路,树有树的路,我有我的路。我们都有各自的使命要去完成。

我从草地上立起身,看见太阳正从我的头顶升起来——它照亮了我和我的梦境,也照亮了水池里的水和水面上漂浮的彩叶,还照亮了远山的秋色和秋色里的永恒。我站在太阳底下,想把自己晒一晒,也把我的心情晒一晒。我再次在水池边蹲下来,想把太阳捞上岸,想把太阳那被清水打湿的光芒收集起来,像水草一样挂在树杈上晾干。然后,划一根火柴将之点燃。我渴望把光芒重新还给光芒,把大地重新还给大地,把天空重新还给天空。

没想到,我的手刚触碰到水面,它们就融化在水里不见了。我最终看到的只有自己的影子,像一幅剪影贴在水面上。我很沮丧,望着水池发呆。蓝天在远处蓝得透明,我的心情也蓝得透明。原来,我只是水池边的一只野鹿。我只是水池的梦境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