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赋(2)

他颇得意。那是一种什么怪病?大概也就是神经失调之类的病吧?我未再冒昧问什么。

第二天我醒晚了。挣扎了半天,终于还是起了床,去到了小树林。小树林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那位老人,他居然真的在等我。我很羞愧,欲编个理由,解释几句。不待我开口,他便说:“跟我学吧!”于是他在前,我在后,做了一套与昨天完全不同的太极拳。之后,我做,他从旁观看,指点,口述套数,不厌其烦一遍一遍示范。甚至摆布我的腿臂,以达到他所要求的准确性,我做得好时他还不时鼓励几句。

分手时,他说:“练太极拳,讲究呼吸吐纳之功,清晨空气清新,有益于净化脏腑;又讲究心静、眼静、神静,到了现在这时候,满街车水马龙的,噪声大,空气污浊了,练也无益,反而对身体有害,对不对?”

他一点儿也没有批评我的意思,只不过认为,向我讲明白这些,乃是他的责任。我羞愧难当,连说“对,对”。他又说:“我这个人哪,有三种事最容易使我伤感:一是我养的花儿死了。二是我养的鱼死了。三是看到年轻人病病弱弱的,却还不注意锻炼。身体不好,于自己,于家庭,于工作和事业,于民族和国家,都无利。这不是空洞的大道理。明天见。”

他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以后我特意买了个小闹钟,再也没让他等过我。一个多月后,我已动作很自信,姿势很准确了。而那老人,到树林深处,去教另一批“学生”了。

柿树的叶子,那一抹金边儿,黄得更深,更烂漫了。倘形容一个月前的叶子,如碧玉被精工巧匠镶了色彩对比赏心悦目的金黄,那么此时的叶子,仿佛每一片都是用金箔砸千锤而成。有风拂过,万千叶子抖瑟不止,金黄墨绿闪耀生辉,涌动成一片奇妙的半空彩波,令人产生诗情之思。而雨天里,乳雾笼罩之中,则更是另一番幽寂清郁了……

不久我感到小树林中缺少了什么,缺少了老人那一身褪色的紫红运动衣。一天、两天、三天,接连许多天,他一直没再来到小树林里。我向别人询问,都说认识他。只是没一个人说得出他的名字,家住哪里。

大约又过了半个月,树叶全黄了,由金黄而橘黄。那一种泛红的橘黄,证明秋之魅力足以与夏比美。树上,泛红的橘黄的叶隙间,隐约可见一个个绿果——虽长得够大了还没经霜的柿子。一场秋雨后,大部分树叶落了。我仍每天到小树林去习太极拳。我的坚持不懈,也是为着希望再见到那老人一面。

又一天,小树林里出现了一位姑娘。我的年纪最轻,她一发现我,就朝我走来:“请问,您认识一位穿紫红色运动衣,身材瘦小,以前每天来这里打太极拳的老人吗?”我说:“认识呀!他该算我师傅呢!”“我是他女儿。他嘱咐我,一定要将这个亲自交给你。这是他在床上写的画的,希望你今后也能带别人教别人。”

那是一套自己装订的太极拳图。图旁,细小而工整的毛笔字,注了行行说明。

“你父亲他怎么这么多天没来?我们都挺想他的。”“他去世了。他患的是骨癌,检查出已经晚期了。我父亲让我嘱咐你,千万不要告诉认识他的其他人。他知道有些人也患着同样的病,而对那些人而言,保持精神乐观很重要。他希望你转告其他人,就说他病彻底好了,身体很健朗,回老家住去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一时呆住了。我照那姑娘的话,照她父亲的嘱咐和希望做了。凡说认识他熟悉他的人,皆从他“康复”的“事实”里获得了极大的鼓舞、极大的信念。

如今,每当望见打太极拳的人,我便想起了那一位瘦小的穿一身褪了色的紫红运动衣的老人。我的记忆中,便又多了一片“叶子”。我写此事时,内心里油然充满了对人、对生活的温馨。正是这一点,使我的心灵获得有益滋补,使我的心灵比身体要健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