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赋

我曾写过些短文,或记某事,或忆某人,大抵并非虚构。好比拾一片叶子夹在书中,目的不在于做书签,而在于长久保存住它。我皆可讲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为什么在一片落叶之中偏偏拾起某一片。它们常使我感到,生活原本处处有温馨。

当年我刚大学毕业分配到北影时,体质很弱,又瘦又憔悴。肝脏病、胃溃疡、心动过速和严重的神经衰弱,使我终日无精打采,心情沮丧。友人们劝我必须加强身体锻炼,我自己也这么认为。于是每天清晨跑步。但可能是祛病心切,结果反而适得其反。

又有友人建议我学太极拳。我问,跟谁学?

他说:“咱们北影院墙外的小树林里,不是有许多天天在那儿打太极拳的老人?”

于是我每天清晨再跑步,开始光顾那一片小树林。那里,杮树的叶子很美,正值夏末秋初季节,它们的主体依然是绿色的,但分明的,已由翠绿变得墨绿了。那一种墨绿,绿得庄重,绿得深沉。它们的边缘,却已变黄了。黄得鲜艳,黄得烂漫,宛若镀金。墨绿金黄的一枚叶子,简直就像一件小工艺品。如此这般的蔽空一片,令人赏心悦目,胸襟为之顿开,为之清爽。

在那林中徐旋缓转,轻舒猿臂,稳移鹤步的,全是老人。这使二十七八岁的我觉得自卑,觉得窘迫,觉得手足无措,怕笨拙生硬的举动,会使自己显得滑稽可笑。

我躲在林子的最边上,占据了几棵树之间的狭小空地,顾左右而暗效之。我觉得一个瘦小的老头儿最该是我的楷模。他的套数很娴熟,动作姿态极为优美。一举手一投足,好比是在舞蹈,我却很难跟上他的套数。

一天,那老头儿走向我的“绿地”。瘦小的老头儿一副形销骨立的样子,仿佛一阵旋风,就足以将他裹卷上天空。但他两眼炯炯有神,目光矍铄,而且透露着近乎冷峻的镇定。

他本已做完了一套。走到离我四五步远处,站定,转身,重做。

前推后抱,左五右六,很慢很慢,慢得似电影的慢镜头。我不失时机跟着学做了一遍。之后他回身笑问:“刚开始学?”我不好意思地说:“是的。看别人做得挺容易,自己真学起来却怪难的。都不想学了。”他说:“今后就跟我学吧!我天天来这儿。”“那太好了!”——我喜出望外。他上下打量我片刻,又问:“你有病?”我已将他视为师傅,如实告诉他我有些什么病。他说:“人往往有病之后,才开始珍惜身体。我自己也是。不过你那几种病,不是什么难治的病。要遵照医嘱服药,再加上坚持锻炼,我保你半年之后就会健康起来的。”

他说的这些话,别人也对我说过。我常认为是些廉价的安慰之言。但经由这位“师傅”口中说出,似别有一番说服力,另有一番真诚在内。

我诺诺连声,从内心里对他产生了恭敬。

他说:“初学乍练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尤其你们年轻人,好像一比划起太极拳来,就自己将自己归入老人之列了似的。你跟我学,首先要克服这种心理。从明天起,我要教你一种适合于你的套数。”

我非常感激这一位素昧平生的老人对我的一份良苦用心。同是体弱人,同病相怜之情油然而生。我犹豫一阵,还是忍不住问:“老人家,那您有什么病呢?”“我嘛,”他又微笑了,以一种又淡泊又诙谐的口吻说,“我的病就大不一样了!甚至可以被医生,也被我自己认为根本就没有病了。我之所以还天天来这里,是因为除了你,还有不少人希望跟我学,希望得到我的指导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