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计划

一、

我和爸爸做了十年多的父子,在这十年多的时间里我们的关系并不太融洽。爸爸是守在海与河之间的打鱼人,我是玩在河与海之间的淘气孩子。我们总是想不到一起。

我们的故事基本上都是在这个叫营口的港口城市发生的。这个小城濒临渤海,还有一条大河在这地方入海。这条河叫辽河,它在我家后面悄悄流过。我和爸爸的故事总与这片海、这条河有关,外加一条船。那条船,是爸爸一直独占着的私有财产。鉴于我们的紧张关系,我将来肯定无法继承这条船。我一直惦记着把它弄到手,一个人驾着它漂出河口到海上玩一天,多带劲儿啊。

大约一年前,我们的生活中多了黑云。当时黑云蹲在河码头下流泪,一条腿还流着血。黑云刚刚被主人抛弃。物伤其类,那天我想,爸爸要是哪一天被我气疯也会不要我的。但那是一件好事,我不会哭的,我获得自由了。

我决定收留这条黑狗。爸爸没言语,蹲在船头吸烟。船随浪一颠簸,便把爸爸吐出的烟顿成了烟圈儿。看来还得跟他干一仗,想罢我脱下褂子摔在船上,叉着腰,怒视他。

“怎么?不同意吗?”我问。

在与爸爸的战争中,我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但我从不甘心失败,永远斗志昂扬。

爸爸还是没吱声,不过我发觉我们的船开始向码头靠近。两分钟后那条黑狗被我接到了船上。望着爸爸的背影,我不相信自己取得了胜利。

我边给黑狗擦伤口边给它取好了名字。“叫它‘黑云’吧,怎么样?”我问爸爸。我没有请示的意思,他不是我的上级。这只是对“战败国”的尊重。

爸爸咧嘴一笑,说:“名字这东西就是个记号,叫啥不都一样?”

我不甘示弱地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不管你叫‘爸爸’,叫别的也一样呗,比如叫‘耳朵’,叫‘鼻子’?”

爸爸说:“对。”

就这样,我收留了黑云。我暗自决定,我计划中的那次漂流,也要带上黑云。

黑云很快成了我们这地方孩子世界中的“知名人士”。有黑云撑腰,再也没有孩子敢欺负我了。在任何一条胡同里玩耍,只要有黑云在,我都能够大摇大摆、目中无人。有一回我翻一本连环画,才知道这就叫“人仗狗势”。管他呢,自从有了黑云,我威风多了,这才是主要的。

二、

爸爸驾着他的船起早贪黑地打鱼,有时要顺流漂到海中去,漂出很远。爸爸越漂越远,最后连影儿都看不着。有时他还要逆河而上,到河滩上捕河蟹。这要看什么季节了。

这方面爸爸是行家,与我没关系。有一回爸爸出海捕鱼,我和黑云也去了。晌午,爸爸把船拖上沙滩。爸爸望着这片金黄的沙滩,说:“这要是一片金子该多好啊!”爸爸是越来越贪财了。

不只是爸爸,我们的小城也发生了变化。以前小城是黑白的,现在变成彩色的了,像电视一样。一到晚上,灯红酒绿,熏燎着我们这个小城。小城的天空不再有腥咸的海风。大人们都惶惶不安,丢弃了渔船,爬上岸,脱掉湿淋淋的水衣,开海餐馆、炒股、经营工厂。

孩子们的世界也在变化。作为一个男孩子,光有一个威风凛凛的黑云已经不够了,还要有许多东西。皮鞋、夹克,最好再有一双旱冰鞋,这东西在男孩子中最流行。这回轮到人家穿着旱冰鞋神气地在我身边滑来滑去了。

渐渐地,伙伴们疏远了我,特别是那几个有旱冰鞋的。我总是让黑云朝他们大吼大叫,他们怕黑云,就远远地跑开。这样更好,清静,以前那种前呼后拥的生活我还烦呢。这样,我和黑云经常在胡同里、码头上出双入对。我经常大声笑着,好让那些神气的伙伴知道,没有旱冰鞋,我照样过得快活。我开始教黑云跨围栏,匍匐前进,还教它叼飞盘。我要让黑云像条军犬。

爸爸说:“这就对了,这有用。省得整天吃白饭。”

我说:“我不是为了有用。别把黑云当东西用,黑云不是东西。”

爸爸说:“对,黑云不是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