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

1、

山路之外的繁华和现代化,对于久居大山里的他们来说,那一切永远都是别人的城市和生活。一条曲曲折折的山路,穿过那些轻薄得轻易就被忽略掉的旧时光,贯穿了山村长长的一生。

2008年的夏天,文生嫂尾随黄昏,穿过一山叠着又一山的山路,心急如焚地在那条一眼望不到头的山路上,疾步行走着追赶时间。林子太深了,深得看不到另外一个行人,偶尔会在寂静中传来几声意外的声音,都会将一个人吓得魂飞魄散。

每年的六七月份,长白山脚下的这条山路上的木桥,在汛期凶猛的水流面前,从来都未能幸免于难。每一次,能够让这座木桥找回自己的尊严,以庄重而体面的形象从容面世的,都只能在每年的汛期过后。结了冰的河流也只有在那时,才仿佛找到了适合自己叙述的调门,以人们希望的样子,充满柔情地放下自己所谓的气场。

暮色四合的黄昏里,文生嫂的脚下生风,恨不能三步并作一步地与时间争个高低。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她的意识都还似乎停留在与女儿对话的那个时间维度里。

黄昏的夕阳一点一点地移过群山的缝隙,文生嫂刚一走到龙角湾河的双木桥,夜晚就追上来了。从下午一点钟,文生嫂在接到女儿的电话后,就在匆忙中启程赶路了。下车后,她还要爬十五里的山路才能走回家。更要命的是,由于目前正处于汛期的节点,那座在风雨飘摇中修了又修的简易木桥,又一次被湍急的河流冲毁。此时,能够连接两岸人脉流动的,只能由那四根圆木两两对接,临时拼接成一条双木组成的简易木桥,由它来完成这一艰巨的使命了。

这时,一只鸟呱地叫了一声,声音尖锐,却极有穿透力,像暗夜里忽然划过的哨音。黑黑的树林里,除了河水哗哗的流淌声,只有这么一声鸟叫,只那么一声,就足够把整个树林里暗夜的恐惧给集中了。

这一声突然的鸟叫,瞬间加速了文生嫂的恐惧。她快步走近双木桥,借着稀薄的光线抬腕看了下时间,没错,此时的时针恰好指在傍晚6点钟的位置。在中国,“6”不仅仅是一个合数,它还是吉祥顺利、安康幸福的符号,在人们的传统意识中极受重视。在0至9的阿拉伯数字中,如果非要给它们排出一个受欢迎的递减序列,那么以高傲的姿态位居首位的,无疑就是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数字“ 6”了。想到这里,文生嫂惊恐的内心稍稍得到了些许安抚。

黑夜像一张蛛网一样笼罩着一切,在时间的迁移下,一点一点地抵达夜的最深处。仿佛是一转身的距离,夜晚的浓度就愈来愈浓了,一切都已简约到没有光明了。在这样的黑暗里,连河流和脚步都可怕得深入骨髓。

文生嫂的心怦怦地跳着。在无法返回的选择里,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拼命地调动全身的胆量和勇气,试图将这些来自暗夜里的恐惧相互抵消。尽管她已用尽了全身力气,去调动浑身上下所有的大部队,但是她却没有同时能够指挥千军万马的能力。那些勇气和恐惧,它们就像一只只雀跃的小鹿一样,调动了这支,安抚了那支,此起彼伏,总难达到让它们彼此相安无事。

突然,鸟又呱呱地叫了两声,整个夜晚的林子里回荡的都是这只鸟叫的声音,文生嫂感觉自己满身的神经都被这只鸟给叫醒了,只感觉头发丝都要根根立起来了。紧接着,鸟又开始不停地叫了起来,这一阵阵不讨喜的叫声,让文生嫂心里的恐惧迅速升级。

看着脚下汛期湍急的河流,文生嫂的心怦怦直跳。她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抬起一只脚试探着踏上那个简易木桥,待第一只脚踏稳后,第二只脚才慢慢地跟了上来。在狭窄的两根圆木上,文生嫂努力地把握着身体的平衡,一点一点地在黑夜里慢慢向前挪动着双脚更替前行。刚走到简易木桥中心的时候,文生嫂的手机铃声就在这令人惊恐的寂静里,急促地响了起来。她强作镇定地站稳双脚,从口袋里摸出电话,在按下接听键的同时,也顺势按下免提键。

尽管是在电波的另一个端口,但在这样的荒芜里,对于另外一个声音的出现,空气中仿佛多了一个人的呼吸,这一切都无疑是对恐惧的另一种拯救。因为有了这样一种呼吸,很快,这个声音瞬间减少了文生嫂内心的一些恐惧。

电话是女儿澈澈打来的,稚嫩的声音里,满满的都是对妈妈的惦记和想念。她焦急地询问着文生嫂的行程,待听到妈妈此时已行至双木桥时,焦灼的情绪里,不免又掺杂了掩饰不住的担忧和惊恐。

此时的龙角湾河哗哗的流水声裹挟着无边的黑暗,上下翻滚的漩涡急速地打着转,旁若无人地表演着自己的绝技。谁都不会料到,此时有一种危险正在向文生嫂悄悄走近。

一问一答的简单对话,仿佛在探访着对未知的预测。文生嫂的心里盛满了被女儿融化的柔情,她一边柔声细语地安抚着女儿的情绪,一边慢慢地朝前小心地挪动着双脚,却不知道危险此时早已悄悄地探出头来,在自己的脚下慢慢延伸,正在一步一步地连接着远方的未知。

谁也不会料到,文生嫂未来十几年的人生走向,正是因为那天恰恰走在那条双木桥的当口,风便开启了被时光密封的遗嘱。无数的变故在生活的路口,只是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在时间的推移里,切断了通往幸福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