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的故事

旧年出了一件事,九龙区的“时昌”迷你仓发生四级大火,烧了三十四个小时仍未熄。火势并不大,但因为现场楼层的储物仓如同迷宫,物件纷纭。其间两名消防队员不幸殉职。惨剧甫定,香港人再次检阅自己的日常生活。“迷你仓”着眼于“迷你”,是香港人特有的发明。地少人稠,空间逼狭。诸多鸡肋之物,留之无用,弃之可惜。如此,便租借工业区或海旁的小型仓储,摆放这些物件。租期一年至数年。

我识迷你仓,是当年在香港大学读书时。毕业的师兄师姐,似有默契,将办公室的各类书籍打包,纷纷存放于斯。回归家庭本位后,对书籍封锁致哀,如天人两隔,永不相见。也有不甘心的人。香港曾有家文化地标式的书店,叫“青文书屋”。书店终因付不起高额租金倒闭。老板是爱书惜书人,舍不得,便将书运至海边仓储。时时探望整理,有如对家人,想想是悲凉的浪漫。是年除夕,他照常去海边仓库理书。但是,彻夜未归。第二天才被家人发现,已然倒毙在仓库,尸身上是累累的旧书。原来书架不堪重荷,轰然倒塌。这件事当时在香港文化界轰动一时,有如寓言,说起都是唏嘘。

若说储藏,老一辈人相关的记忆,是器皿。少年时,在外公家里见过一只罐子。外公家里有许多旧物,见于日常。记得的,有一只笸箩,黄铜丝编成的,十分精致,里头放着各种针头线脑。这是外婆的陪嫁。以往的老户人家,重女红的培养。这笸箩据说是明末的物件,一代代传下来。奇的是,笸箩上镌着“耕读传家”四个字,是训示男子的。怕是当时对出阁的要求,女子除了尽自己的本分,还要做好男人的督导。但我外婆是读新书的大学生,志不在此,没有碰过这笸箩。倒是到母亲一代,要学工学农。从学校出来,我舅舅学的是钳工,往后的几十年因这特长有许多的奇遇。三姨学的是针灸,后来下乡时,走街串巷做赤脚医生。人生得美,被村民称为“西施郎中”。母亲是长女,那年高二,担起了照顾一家人的责任。她学了裁缝,会给弟弟妹妹做衫裤,会拆了劳保手套织线衣。这只笸箩,便被她翻出来,用上了。如今年纪大了,一见这笸箩还会念叨,像说起故人。

有只罐子,却没有来处。陶制的,上了黑釉,搁在西屋里不起眼的位置。因为这屋子本就光线不好,罐子就融进了灰扑扑的背景中。记得我长大后,家里人夏天尚有晒霉的习惯。外公的线装书,一字排开。太奶奶的毛氅,从老樟木箱子里拿出来,有呛人的味道。全家都在忙活,那时有个小辈的远亲住在家里,也来帮忙。不知怎的将那只罐子捧了出来,对外婆说:“舅母,这个坛子腌咸菜蛮好。”一向和蔼的外婆听了,当时就变了脸色,厉声说:“小孩子怎么乱说话。”然后将罐子夺过来,毕恭毕敬地放回原处。低着头默念了一会儿,才离开。这一幕于我印象太深刻。或许是这仪式感稀释了好奇心,让我敬畏,竟从未想过打开那罐子看一看。

后来我写一部长篇小说,是关于20世纪的家族故事。寡言的外公,有一天交给我一卷旧俄的货币,即“羌帖”,是他少年时搜集的,装在一个铝烟壳里。如今,在自己家,仍可见母亲将各种证件、杂物整齐地归拢在各种糕饼盒子里。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总是对各种器皿有着不寻常的感情,爱惜甚而眷恋,不忍丢弃。这里头埋藏的东西,怕是也说不清。

过年前夕,陪母亲整理旧物。一个家族的流转,经过岁月几轮的流徙与淘洗,遗留的便是这家族格局的缩影。除了必备的日用品,大多是文字资料与照片。我一直觉得,艺术家气质的父亲,娶了母亲何其幸也。母亲是理工科的教授,她对数据的看重,以及对生活的严谨与整饬,成为日后整理我父系家族资料最令人心安的依持。母亲的专业是工程数学,艺术的审美,未必是她的强项。但她如此耐心而坚定地,以自己的逻辑,将祖父的手迹、画作分门别类,按照题材、年代甚至兼及装裱风格,无一处不妥帖。每每打开箱子,看到满目琳琅的物品,有一种清晰的秩序,是令人动容的。并且,隔段时间,母亲会依据自己新的理解对这些整理做出调整。这理解往往是来自家中的书信,祖父遗留了不少书信。母亲在这些书信中,能发现新的线索,从而厘定一些先前收藏的盲区,比如祖父未有题款的作品。这使得她的储藏总带有一些新鲜与精进的意味,因而乐此不疲。我的祖父母早逝,母亲没有许多服侍翁姑的经验。良善如她,总觉得这种对遗物的整理与收藏,带有弥补对长辈欲养而不待之遗憾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