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他乡,胃在家乡

味道这东西,想来实在神奇。既无具象又不可量化,却偏偏能在一个人的胃里埋下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伏笔。初时不觉,等到后知后觉时,它又开始在你的记忆里翻云覆雨,一手遮天。

“一个人无论走多远,胃都停留在家乡”。以前对这句话总不以为意,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五湖四海多少山珍海味等着你消受呢,家乡那几盘土头土脑的菜,有什么好牵肠挂肚的。

可去乡日久,渐渐就体会到,到了他乡,家乡那些最日常的食物,无形之中总有一些顽固的牵绊,揉揉杂杂,变成思乡的情绪,都藏在胃里。家乡的美食早在心里扎了根,经过岁月的熏陶,在心里自然地发酵。就像汪曾祺记忆中的高邮鸭蛋,不见得就比白洋淀鸭蛋更有味;就像鲁迅在日记里屡有提及的绍兴梅干菜,不见得就比四川梅干菜更诱人……人们认的,不止食物的本味,还有“记忆的味道”。

老公一回新疆,见了拌面,等不得换衣服,便去饭馆,一盘拉条子还没拌利落就往嘴里划拉,又吸又吞,一盘拌面下肚,身体和心灵才算是真正着陆。他说:“一味便足。”

食物与本土文化间错综复杂的关联,不是说你去四川吃个火锅、去西安吃个羊肉泡馍、去广西吃碗米粉就能了解与体会的,它就像人的成长一样,是一点一点长在每个当地人的胃里的。在北海旅居时,当我们在绞尽脑汁思索“今天吃什么”的时候,广西人已经自动过滤掉许多选项,直接叩问肠胃:“今天食什么粉?”

广西人的一天是这样的:早餐食唔食粉?食。

食乜嘢?红油粉咯。夜宵克哪凯?克食老友粉。

一天到晚,一年到头,一碗碗异彩纷呈的米粉,满足了味蕾,抚慰了灵魂。

我不禁感叹,广西人啊,可以不吃饭,但真的不能不吃粉。这种细腻的连结背后,是当地食物与一座城、一片土地之间隐秘的关联。

每个人的胃,都写着来处。除了在童年时代养成的味觉习惯,每个人消化系统的菌群,都像自己的掌纹一样,有着独特的组织方式,长时间吃惯了一种或几种食物,肠道的菌群就会相对固定下来,只要遇到类似的食物就能熟练地进行各种分解,而遇到陌生的食物,就会手足无措。

也许这就是身在他乡的人,特别想吃家乡菜的原因吧。

如果说,家乡是我们的底色,那么,生活的城市,就是后来涂抹的层层叠叠的颜料。从家乡到他乡,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迁徙的过程,重塑了生活,也重塑了自己。

美食是一种符号,它能表示出地域特征。南甜北咸,东辣西酸。说到热干面,人们会想到武汉;提到臭豆腐,大家会联想到长沙;看到螺蛳粉,广西就进入到我们的脑海。

一道道美食符号组成了家乡的味道,每一种味道牵引着游子对家乡的思念。有人说家乡是一个名词、一道轮廓、一种感慨,我却说家乡是影子,无处不在。

家乡养了一个人的胃,熏陶了一个人的味蕾,于是,眷念家乡便成了眷念一种味道,是挥之不去的、关于味道的感动。

生活其实有时间并不需要多少仪式感,只是那一点点筷头上的欢乐,就是慰藉,就是寄托,就是人生极大的喜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