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人生

幸福”从来不是以账本计算的;生命太短,某些事我们不得不执迷不悟,例如:“美好”

慧君已经走了,约莫2013年1月。她的字还在,薰衣草森林的员工说:“这是她留下的最后的绘图与文字之一。”那个看板挂在苗栗“薰衣草森林”明德店围墙外,粉蜡笔书写:“幸福往前50大步”。

她先走一步,幸不幸福与她已经无关;活下来的你,看到“幸福”两个字,可能仍有甜味,可能已经怒气冲天——“这个时候,谈什么幸福?”那么幸福离你,可能五千大步也到不了。

詹慧君往生前,我最后一次见她,在金瓜石也是她一手装置创办的“缓慢民宿”顶层和她聊天。当时她已罹肺腺癌第四期,化疗之后,理了一个平头。金瓜石的风很大,底下是阴阳颜色交会的海水,山一层一层堆高,地底颜色都是洗淘“金矿”留下的杂质。这里的金已被掏空了,像如今的我们,留下的只有诡异奇特,不似人间。我上回造访金瓜石时只有二十三岁,采访一名因“泰源监狱暴动事件”被枪决的政治犯的母亲——当时的她也已经双眼失明,年轻的我如此形容:“有些世界看不见,比看得见好。”

三十多年过去了,金瓜石的风依旧,风声很凶猛,不是呜咽型的,来势汹汹。慧君的声音小,风一吹,声音一下子就飘到空中。我始终没有听清楚太多她的话,只记得她平头下的笑脸。民宿入口、小书房、顶层阳台上……到处涂鸦着她的绘笔,“人要慢慢地走,灵魂才会跟得上”“幸福,就是跟你说:你很棒!”配图小邮箱,站立着等待幸福的小女孩……聊了一会儿天,我问她:“你幸福吗?”她挡住风,大声地说:“幸福啊!”然后掉了泪。

詹慧君的故事许多人已经知道,她与学钢琴的林庭妃两个女生丢掉城市优渥工作,跑到台中新社山上胼手胝足,开始了“薰衣草森林”的传说。幸福已在她身上,靠的不是运气;她曾如此踏实、不怕吃苦、努力追寻。她哭的是:幸福即将离她而去,但更多的是哭她感谢自己生命虽短暂,却早预知了人生“最贫穷的事,莫过于怠慢错过了幸福”,她多么谢谢自己及时于三十岁时已勇敢且努力寻梦,抓住了幸福。

和詹慧君聊天时,阴阳颜色的海浪,一个波浪接着一个波浪,继续拍打,一点也没有停歇的意思。当年采矿淘金者的历史遗迹,留下就是这些吧!时间不会停止,没有回头,遗迹是纪录,叹息是后人,生命在可测与不可测之间,每个人必须选择“自己对幸福的定义”。错过了,是你自己。

詹慧君即使到了死亡近身、试图拦阻她的幸福之路时,只要身体许可,仍然以她无邪又热烈的灵魂在每一个她创办的花园、民宿,留下祝福众人的话语。生命是绝美的诱惑,也是浪费的诅咒。命太顺太长的人如此挥霍;命很短的人,头也不回,对着仅有的时间,急急奔前拥抱幸福。她过世前一年半,仍然于北海道买下一间民宿,只为了让“薰衣草森林”回到亚洲薰衣草的故乡。

詹慧君手写的看板:幸福往前50大步。

那家民宿至今仍处亏损状态。詹慧君走后,林庭妃与其他伙伴们坚持“初始”的梦。这一路走过来,两个女生最明白的道理,不就是“坚持”吗?坚持信赖系住每个人的灵魂,有一根金线叫“幸福的欲望”,坚持领会“快乐”的道理,日夜在心,一砖一瓦。那家北海道“缓慢民宿”,《文茜的世界周报》曾经造访,它距离花海拼布的美瑛只有二十分钟自行车的距离。东川小村里许多“职人”,一生只做“精”一项物品。慧君当时的愿望,是让“薰衣草森林”的工作者(她称森林人),有机会在海外工作,学习敬业专注的态度。投资之前已经知道亏损机率很高,一年至少有四个月冰雪覆盖,几近无法营业。但“幸福”从来不是以账本计算的;生命太短,某些事我们不得不执迷不悟,例如:“美好”。

认识慧君、庭妃几年,看着她们集中所有的意念,与俗世轨道“背道而驰”,当时只觉得“难得”。2014年桐花季,重回认识她们的起点,一样的季节,桐花依旧漫空飞舞,即使飘落也懂得给自己最后美丽的旋转身影。时间从来不等我们,台北太多太大的声浪,已经没有人听得见自己的台词。“幸福往前50大步”。慧君的看板还在。她的信念还在,你的呢?

到此为止了吗?这年头告诉别人这些慧君留下的只字片语,一个小女生的梦……是否已如星辰陨落……是否已成昨日?

慧君,已在岸的另一方。我想,她不会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