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的难忘

“蒸”是江汉平原地区美食文化的特色和精髓,“炮蒸鳝鱼”则是这一文化的珍品之一。如今普通百姓吃上一碗经典的炮蒸鳝鱼,已是平平常常的事儿了。小时候虽然条件差,但河湖塘堰、稻田沟渠里,泥鳅鳝鱼俯拾即是,吃蒸鱼蒸菜的乡土记忆存在于不少同龄人的脑海里,根深蒂固,引人回味,给人慰藉。母亲的蒸鳝鱼,虽然简陋、随意,但让我们一班小伙伴至今难以忘怀。

我十岁时的一个暑假,晚上和湾里十来个小伙伴在生产队禾场跟年过古稀的松青爹练气功。不用交学费,但每晚轮一家供师父夜宵。一次轮到我家,天贼热。那年头比较困难,通常轮到哪家,仅仅用猪油炒点鸡蛋饭,由家里练功的孩子陪师父宵夜,沾师父的光打个牙祭。但是那天晚上不同,孩子头儿的堂哥和邻村特会抓泥鳅鳝鱼的想中哥商量,先一人交二两米和油,在练完功后带大家去抓鳝鱼,等饭菜弄好后和师父共同在我们家打平伙。

盛夏闷热的夜晚,是摸鱼踩藕的大好时节,小伙伴们各显神通,除抓了不少鳝鱼泥鳅外,还沤了螃蟹,采了藕梢子。母亲就忙碌起来。菜品不多,干炕的螃蟹、素炒的“藕肠子”,当家菜就是那一大盆咸菜蒸的泥鳅鳝鱼。母亲因陋就简、随意发挥,拌上她从湖南带的干辣椒和黑豆豉,这就是节目介绍的浏阳蒸菜的制作方法,只是没有茶油,放的是棉乡的棉籽油。我们吃得开心极了。

母亲是上世纪60 年代初到的天门。那是人们公认的我国经济困难、物资贫乏的艰苦岁月。然而,正是经历过“十年九水”、解放前常常靠米粉蒸野菜糊口的江汉平原子民,用智慧改善自己生活的品位,创造了鱼米之乡的“三蒸”美食文化。山区来的母亲对江汉平原水乡的风俗是完全陌生的,她必须努力地学习才能适应,才能真正融入湖北人的生活,那是母亲人生的一次重大转折和挑战。

湖南的饮食文化和习俗明显与天门有不同的特色:使用猪大油煎、炒、焙、炖;注重辣、香、鲜、酥,常常一把辣椒面把生活描绘得红红火火。小时候走“家家”,吃得较多、印象较深的菜有“火焙鱼”“黑豆豉炖鱼”“棒棒菜豆腐花汤”等。火焙鱼的鱼是我们地方称作“绿豆鱼”的小鱼,除了放大量的尖干椒外,必不可少的就是要放最体现湘味的湖南特产——黑豆豉了;白鲢麻鳞鱼大块码碗里,搁上姜蒜和黑豆豉,放饭锅上炖,吃的时候浇上香醋、撒上辣椒面,白里透红,鲜香四溢;棒棒菜豆花汤里飘动着洁白的豆花、翠绿的棒棒菜薄片和火红的辣椒面,如漫天彩霞、片片云朵,还有块块草地。现在我明白了,母亲说的“炖”其实就是节目里的“蒸”,也即天门人说的“清蒸”。

天门的民俗礼仪历史悠久,很有讲究。石家河出土的几千年前的“陶甑”,表明了江汉平原美食文化空间的博大和历史的厚重。无论城镇乡村、不管红白喜事,也不分贫富贵贱,只要做得到,天门传统的待客方式必须是十大碗,“四大六小”,大半桌子是蒸菜,追求着十全十美、蒸蒸日上的明天。大木甑是家家必备的炊具,蒸菜的手艺是每一位主妇必会的技能。乡村农家“蒸”的普通流程是:捞好“饭生子”,蒸锅着水烧开,安上大木甑,先上“饭生子”等上气,插好气眼,然后将料理好的食材按菜品材质一层一层有序入甑。基本原则:先上素菜后上荤菜、先上肉后上鱼,土豆芋头莲藕之类的食材垫底,适宜蒸汽的通畅和热的传导,还可以充分吸取肉和鱼溢下的油脂与鲜味;注意蒸锅水位,注意观察甑顶蒸汽状态。当满屋飘香的时候,就可以取出灶膛里的柴,用余烬煲着。客人就座后一气呵成地端上,特别在冬天的农村,极致地体现了主人实心实意的满腔热情。

同样是蒸,但做法湖南与天门还是有很大的区别。母亲做湘菜得心应手,却在开始做天门蒸菜的时候出过“洋相”。

1972 年,父亲和叔父分家盖房子。给盖房的木工泥瓦匠做饭是一项重要而繁重的事,虽然请了帮工,但母亲必须是主角。旧房子已经拆了,锅灶是临时砌的。有一天中午,工匠们已经俨然就座,可母亲的甑锅里还在不停地“打咕噜”,蒸汽就是上不来,反复插了几回气眼还是不行,无论怎样加柴添火,甑里的菜还是硬生生的!母亲惶然无措。本家的胡家婆想,是不是我去世的奶奶有什么想法,遮住了甑锅里的热气,建议我父母赶紧烧香烧纸禀告奶奶。这事在我家发生过不止一回,长大后我知道其实是蒸菜技术与经验的事,别人家里也这样过,与逝去的亲人没有半点儿关系。

母亲后来可以说慢慢成了蒸菜的高手,因为她用一二十年的人生实践,融合了湖南和湖北、山区和平原的烹饪技艺,心灵手巧地做出了很多可口的蒸菜和其他家常佳肴。上世纪80 年代,我的一个同事就说过,你妈妈做的黑豆豉蒸鱼真好吃!鱼是江汉平原的鲜鱼,黑豆豉是舅公寄来的,加上已经经验丰富的母亲的精心烹调,当然好吃喽。以前,农村家常待客普遍有一碗炖(蒸)蛋,因为鸡蛋一般每家都有。湾里的年轻木匠进娃哥给我家盖过房、打过家具,他说,青山婶的炖蛋像“窖子豆腐”(豆腐花),别提多滑嫩了。母亲说蒸鸡蛋加几滴白米醋(当年家乡少见白醋,母亲用的是湖南带来的,她称之为醋精),磕散搅匀后加温开水,趁热上甑约蒸5 分钟,然后开一下锅盖检查,再盖上盖儿就不会蒸老了。她的体会和经验我至今在用,这是一个母亲给儿子留下的另一种永恒的幸福

母亲在湖北不仅干农活,学会了蒸菜,而且年关和父亲一起置办年货,熬糖切麻叶子、发云散、打豆腐样样能做,手艺不差。回想她的人生历程,心中总是泛起一种酸楚;每回吃起天门的蒸菜——特别是“炮蒸鳝鱼”,就会感慨万分,就会联想到体弱多病的母亲苦熬岁月的人生,过下来真的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