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上

在我的老家,某种程度上说,村庄只是接壤海边的一块平地。我很小就了解了大地之上的那些事,大地对于农人,既是恋人又是敌人,它是你衣食的父母,又是你流血流汗的对象。

每一块泥土、每一寸沟壑都要经过农人的手;每一棵秧苗都是农人的手插的,想象着那些宽阔的稻田靠着人的手一棵棵插下稻苗,这一情景,可能让很多人不寒而栗。

从一株幼苗长成果实,短则三四个月,长则半年。在这样漫漫的长度里,农人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侍弄庄稼,皮肤晒黑了,汗水流干了,被风吹过,被雨淋过,娇嫩的姑娘长成了粗糙的大嫂,青葱的小伙变成了弯腰驼背的大叔。有苦自己咽,有泪自己流,这是何等艰辛的劳作。如果老天关照,恩赐以丰收,全家便有了幸福的资本,如果老天翻脸,颗粒无收,那就不敢想象,不敢想象。

我高考结束,在收到入学录取通知书之前,无数次想到逃遁,我不想在村庄草草了此一生,慢慢活成大嫂、大婶、老妪。

当然,农人也有值得骄傲的时候,那就是他们的不停劳作改变了大地上的颜色:黄色的稻谷、小麦、玉米、黄瓜;白色的棉花、莲藕、白萝卜;红色的红薯、苹果;绿色的芹菜、青辣椒、大葱、大蒜、西葫芦;紫色的葡萄、李子,等等。古代每到丰收时节,皇帝便择机祭祀天地神灵,穿着黄色的龙袍登上祭坛,与丰收的黄色相互呼应,那是史志里常常出现的庄严景象。

农人又是最有创造力的,“青黄不接”,就是农人从血泪教训中创造出来的成语。在青与黄之间大约有两个多月要苦熬,从“青”与“黄”的不接,道尽了封建朝代多少农人的惶恐不安,一青一黄,这一头是盼,那一头是喜,中间隔了一个悲,所以又有“悲喜交集”之说。

大地上的农人,骨子里深邃着两种颜色,两种情绪,青和黄,悲和喜。

大地在哪儿,人就在哪儿。

母亲对于土地上的任何事情,都是很负责用心的。记忆中,她年轻的时候,为了养活我们一家九口人,在一亩旱地里种木薯种红薯,硬是养大了我们七兄妹。

更让人难忘的是她侍候家里的小菜园,从一粒种子播进泥土开始,母亲就一直关注种子生长的每一个细节,当种子长出第一片绿叶,母亲便喋喋不休地对我们唠叨:“很快我们便可吃上鲜嫩的青菜了。”

母亲只要有一点儿空余的时间,便认真地侍候那些水汪汪的绿叶,一棵棵地拔掉那些抢吃肥料的杂草,用小棍子将那些啃菜叶的小虫子移开,母亲不是整死它们,只是移开而已。母亲说,虫子也是一条小生命,好人不杀生。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弓着腰低下头仔仔细细分辨哪片菜叶有小虫子,对待青菜的态度,就像对待我们七兄妹,无微不至地呵护,目光专注。这样的母亲,对大地没有什么抱怨,每年土地公诞辰,总是备足三牲,恭恭敬敬地叩拜。

想来母亲是深爱着大地的,也是在大地之上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主人。她老人家在那个朝阳下的背影,是如此美好,如此令我怀念。如今,她已经回归土地。

我常常想,她老人家现在是否还在地下移除那些青菜上的小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