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煎麦果豇豆糕

小暑这天去绍兴上虞参加“谢晋故里行”作家采风活动。曹娥江穿过绍虞平原奔向钱塘江,一路上串起东澄、丰惠、百官、小越、梁湖、驿亭、谢塘等古村镇,在江南文化的叙事中有着歌咏般的美丽与忧伤,越地的爱与孝,一直富于戏剧性。上虞城区的变化更让我无比惊讶,道路宽敞,绿化成片,时尚的现代建筑与孤峰突起的覆厄山遥遥相对,沧海桑田,换了人间。

第一天晚上,绍兴作家协会副主席陈荣力先生将晚饭安排在宾馆旁边一家名为“柴火里”的饭店里,老板兼大厨刘建华拿了一本《上海老味道》冲进包房请我签名,牛皮纸封面油渍斑斑,已替我在灶台边吃香喝辣十几年了。

刘老板知道作家们来自浙沪两地,便安排了一桌本乡风味,臭三宝、虾子酱蒸白条、饭焐茭白、白鲞扣鸡等等,每一道都对我胃口,太提气了!

绍兴菜肴以霉、臭、醉三足鼎立,睥睨天下,霉千张是越地风味的代表,尤以上虞菘厦镇出品最佳,粗盐一洒,菜油一浇,热气腾腾端上桌来,有人蹙眉含颦,有人如痴如狂。霉千张可与海菜股、臭豆腐组成“臭三宝”,也可与肉糜或咸肉同框,臭中含香,咸鲜适口。小时候我倒是怕吃这道家乡菜,但餐桌坦荡,别无选择,只能筷头点点,后来敢与妈妈抢来吃。妈妈点头微笑,浇点麻油以资鼓励,眼里闪烁着慈爱,仿佛由此才认定我是她的亲儿子。弱冠之后,夏日里胃纳欠佳,但霉千张上桌,我可以连进两大碗泡饭。

据陈荣力先生说,谢导生前数次返乡,对霉千张情有独钟,不仅每餐必啖,家乡人送他的土仪中也必有此物。“对谢导来说,霉千张不仅仅只是一种喜爱的故土菜品或一种熟稔的舌尖记忆,更是对乡情的再塑和乡愁的寄托。”

主食是霉干菜面疙瘩、油煎麦果。前者是我小时候吃惯的,后者是黄花麦果,其碧绿色来自鼠麹草,为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春天的嫩叶捣烂和粉做糕,就是黄花麦果糕。

也许入夏后的鼠麹草不能再做糕团了,我们吃到的只是油煎麦果,浇了糖油,色呈浅褐,不似清明团子的碧绿。但上虞的朋友说,鼠麹草可以利用大棚反季节种植,只是现在人怕麻烦吧。陈荣力先生还说,最早的麦果是用新大米磨粉制作的,颗粒不妨粗糙些,在锅底烘成两面焦黄,掰开来吃,松脆微甜而有稻米原香,这是浙江农民对丰收的庆贺,也是对自己的犒劳。

我突然想起了一种故乡小吃,就问刘老板:你们家有豇豆糕吗?刘老板一愣,又一笑:沈老师想吃,我专门为你做一次。

“柴火里”价廉物美,近悦远来。刘老板这几天正忙于新店开张前的装潢,但仍挤出时间为我做豇豆糕,还拍了小视频发过来,糯米粉与粳米粉相对,加煮熟的豇豆和汤汁,再加熬好的糖油,揉打上劲后搓成长条,上笼屉蒸熟,冷却后切成厚片。古风温煦怡人,刘大厨以匠心与手工向农耕文明致敬。

第三天上午我们一行即将离开宾馆,刘老板差伙计送来豇豆糕和杨梅酒。隔着塑料盒,还能摸出豇豆糕的温热,打开盒子吃一块,闭起眼睛,不让泪水涌出。

小时候,每次去绍兴柯桥爷爷家,娘娘(祖母)都要做一条豇豆糕给我吃,即使她不做,台门里的亲戚或邻居也会送来让我吃。豇豆糕跟上海糕团店里的赤豆糕相像,但不是长方形的,而是椭圆形的,一块总有小手掌那么大,边缘不甚整齐,厚薄也不一样,糕体里颗粒完整的豇豆深合吾意,煮得不太酥,有点硬,足可玩味。因为色泽是深褐色的,也叫乌豇豆糕。

豇豆糕一年四季都可做,清明、过年时可以祭祖,也可作为土仪分送亲友。有时候我们没有时间去乡下,柯桥的亲戚也会送来。蓝印花布覆盖的一只苗篮,亲戚像变戏法似地从里面掏出霉干菜、黄鱼鲞、虾干,最后就是一长条豇豆糕。等亲戚用过茶饭告辞,我迫不及待地央求妈妈切两片给我解馋,吃饭时我可留着肚子呢。

一长条豇豆糕要吃好几天呢,家里人又多,等我第二第三次吃它,已经有点变味了,表面滑腻,甚至出现藕断丝连的状况。妈妈将它回蒸一次,好像可以消毒,食后果然无事。

如果老爸心血来潮,也会做一次油煎豇豆糕,真是天下美味。不过妈妈知道了要发脾气,在她眼里这可是不可饶恕的败家子行为。我赶紧把没吃完的半块糕藏到背后,趁她不注意时溜到弄堂里慢慢享受。

谢谢刘老板一解我的乡愁。豇豆糕在今天之人看来真算不上什么可口的点心,颜值这么低,又不与任何品牌沾边,它绝对成不了网红。但我就是喜欢它,一口咬下,眼泪也快流下来了。岁月不居,人生易老,豇豆糕粘连的那个时代是贫乏的,单调的,却潜伏着微弱的希望,人的精血中也有那么一点点蛮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