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穿过三十年岁月的烟尘,我梦回那座长江边的城市,寻觅十八岁的自己。我看见她笑语如痴,我看见她泪湿枕衾,她曾经拥有一段最美好的青春友谊,却不小心弄丢了它。

十八岁那年夏天,我来到位于W市的大学校园报到。W市素以夏季炎热着称,可我来的那天大风大雨,气温骤降,我冻得瑟瑟发抖。等终于进了寝室,找到自己的床位,我赶紧打开箱子想拿件长袖出来,这时突然听见上铺传来声音:“哈喽,你就是浩?”我抬眼一看,只见上铺的姑娘支棱起半个身子,好奇地打量着我。“不,我叫洁。”她指了指贴在我床边的姓名牌,“我就说你怎么起了个男孩名嘛。”原来那上面把我名字的“洁”写成了“浩”,我们都笑了,气氛一下轻松起来。她很自然地递过一件薄夹克让我穿上,说:“先带你去吃饭吧,三号食堂量最大,还便宜,去晚就没好菜了。”我奇怪她怎么对学校的情况那么熟悉,她说她是本地人,家离学校就几站地路。Z把我初来乍到的陌生感和局促感一把抹去。

Z长得非常漂亮,五官轮廓跟点燃北京亚运会火炬的藏族少女达娃央宗有点像。她和我一样爱说爱笑,我们很快就成了亲密无间的闺密。她说,我是她人生中第一个好朋友,我猜是她出众的容貌让同性对她敬而远之。我开玩笑地说,也许你没有好朋友,但你肯定不缺男朋友。她脸色一变,很严肃地说,那不一样。出人意料的是,她真有一个男朋友,男孩跟她是青梅竹马,正在美国留学。我说:“放心好了,你男朋友在时他罩着你,他不在时我罩着你。”我们又笑成一团。

我和Z彼此欣赏,她赞美我更多。一天下午,我趴在桌上打盹儿,醒来后发现Z在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说你看啥呢,她笑眯眯地说:“你睡着的样子像个天使,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可爱!”她那深情而甜蜜的笑容,无限信赖的眼神,我永远也忘不了。Z皮肤偏黑,声音有点粗,普通话带口音,她经常羡慕不已地对我说,你看你多白啊,声音多好听啊,普通话说得多标准啊。刚开始我还假装谦虚,后来就坦然受之了。因为我明白,Z的心地非常单纯,对自己看重的人总是真心实意。我选上了学校广播台的播音员,她就像自己被选上了那么开心。每逢我主持播音的傍晚,她必定等我播完后再一起去吃饭。校园十大歌手大赛,我们都入围了复赛,她为此扬扬得意地说既然唱歌就听不出口音了,那干脆以后只唱歌,不说话,那孩子气的话语逗得我哈哈大笑。

我们在一起太快乐了,以至于她认真地说毕业后不打算去美国了。我们喜欢午后沿着学校后面废弃的铁轨散步,叽叽呱呱,大说大笑,一不小心就走出去很远,快到上课时间才急往回跑。周末我们一起出去逛街,什么都不买也能逛上一整天。她还带我去她家吃饭,把我的肚子塞得快要走不动路了。Z喜欢吃辣,每次开学我都要从家里带来两瓶自制的肉末辣椒酱给她,她极爱,边吃边叹气,说那是她吃过的最棒的辣椒酱。同寝室的人打趣我道,她反正有男朋友了,你这样下去小心落单哦。这话被Z知道了,她不安地问我,你有喜欢的人吗?我摇头否认。这是我唯一没有告诉她的秘密。

有了男友的Z依然不乏追求者,她收到过好些男生的情书,随便翻两下就给原路退回了。她对我从不隐瞒,也不介意给我看这些信。大二下学期的春天,Z得了流感,请假回家休养了两周。周末的晚上,我一个人无聊地待在寝室里,忽然瞥见Z的桌上放着一封尚未拆开的信,信封是空白的。我想一定又是哪个男生写的情书,她还没来得及看就生病回家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没有经得主人同意就私自拆开信看了,还安慰自己,Z不会介意的。它果然是一封情书,出自同系不同班的一位男生,而我对他暗恋已久!我感觉整个人堕入了黑暗的海底……虽然在这件事上Z是完全无辜的,但我就是无法做到继续跟她做朋友,嫉妒的心魔让我迷失了本性。

Z病愈回校之后惊讶地发现,她最好的朋友仿佛变了一个人,一个令她百般不解的冷漠无比的人。我不再跟她同进同出,上课吃饭都有意避开她。为了避免在寝室里跟她面对面,我成了最用功的学生,整天不是在教室就是在图书馆里看书自习。起初,Z的脸上写满了问号,目光里盛着快要溢出来的疑惑和委屈,我装作看不见。她一次次试图跟我谈,可我只是冷冷地敷衍。她彻底失望了,眼神黯淡下去。

进入大三,我不仅学习成绩突飞猛进,还当上了学生会干部。我马不停蹄地参加各种比赛,奖状拿到手软。可所有这些都填补不了我内心的空虚,我不再快乐了。有时我夜里睡不着,感觉到上铺的Z也在辗转反侧,我真想马上跟她重归于好,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到了第二天,我那愚蠢的自尊又占了上风。就这样,我与Z渐行渐远,她回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时间也越来越长。终于有一天,她的上铺清空了,她提前飞去了大洋彼岸。当我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心好像被掏去了一块似的,我这才意识到我失去的是什么。

许多年过去,我再也没有Z的消息,也没有机会对她说一声:对不起。假如一切重新开始,假如我能回到十八岁的夏天,我将用整个的生命来回应青春的知己,不辜负那一声仿佛发自日月星辰般的赞叹:你不知道你有多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