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地

我打小就喜欢扫地,并非单单为了得到大人们的一句夸赞,而是觉得扫地这件事情很有意思,整个过程让人放松愉快。

早上睁开眼睛,穿衣,穿鞋,跳下地,屋里屋外走几步,便会发现地面没有昨天干净。

家里有老人、壮劳力、小孩。老人活动量少,却也会带回来一些尘土,他们还爱剪纸、剪布,地面上时常散落着纸屑、布头。壮劳力走得远,有时上山,有时蹚河,更多的时间是在田间地头,他们回来的时候,往往裤腿里裹着泥沙,鞋底粘着泥巴,衣物上还时常挂着植物的茎叶以及像苍耳、鬼针草那类植物的种子。在父亲休息的时候,母亲已经拣好了大米、蔬菜,椅子旁边堆放着拣出来的小石子和枯黄的菜叶。孩子们制造的垃圾更多,有糖纸、瓜子壳、摔坏的泥娃娃、从公鸡身上拔下来的鲜艳羽毛,以及玩斗草游戏后的满地狼藉……

我起床后要将这些东西立即扫掉,它们是昨天留下的废弃物,昨天已经流逝,可贵的今日才刚刚开始,要有一个新气象,于是扫地变得必不可少。正如《朱子治家格言》中讲:“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

不用父母招呼,我拿来笤帚,先清扫房间里的尘土和垃圾,再清扫院子里的烂菜叶、碎瓦片……假如时间宽裕,我会事先在地面上洒水,等水渗下去,再从容地扫地,这样就不怕灰尘飞扬起来,飘落到原本擦拭光亮的器物上了。

我不慌不忙地扫着,扫到被丢弃的糖纸时,会回想昨天是跟谁一块儿吃的糖;扫到没有做成功的泥娃娃时,暗下决心今天要多一些耐心……昨天刚刚过去,记忆犹新,心里感到既甜蜜又忧伤。等这些东西完全清扫干净,心里又变得清澈、敞亮,高高兴兴地迎接充满希望的一天。

我家的地面是土地,建房子的时候由劳力们喊着号子夯实的,既结实又平整,却受不住一整天许多双鞋的摩擦,更受不住家禽的抓挠和家畜的踢踏,还有椅子腿儿和板凳腿儿的来回剐蹭,不知不觉,地上便会冒出一层土,影响室内的清洁美观。

我弯着腰,手执笤帚慢慢扫着,细小的尘土会落入地面的缝隙中,颗粒较大的泥土则被扫进簸箕,倒在附近的树林里。笤帚是用去粒的高粱穗制成的,扫帚则用竹枝落帚草制成,它们原本就跟泥土亲近,在来回扫地时会发出极好听的声音,像在低语,也像在吟唱。只要每天坚持打扫,地上就不会留下难以清除的东西,更不会突然出现一个土疙瘩或者一块石头。大块的东西会中断笤帚的低语、扫帚的吟唱,假如非要“硬碰硬”去扫,要么会闹出聒噪的声音,要么会折断枝条。扫地是一项和缓的活动,从来不依靠蛮力,或者说扫地是在显露诗意,而不是扩大荒芜。在一日之始从容打扫,会让人体味到尘俗生活的温暖。

“沙沙,沙沙……”多少年过去了,扫帚的低语和吟唱依然留在我的心里。我喜欢这种声音,也怀念儿时那个安静扫地的身影。

仔仔细细地扫一次地,便可安心地过一天,即使那一天活动较多,留下的也不是一地鸡毛,而是愉快、充实的记忆。陆游在《冬日斋中即事》中讲:“一帚常在傍,有暇即扫地。既省课童奴,亦以平血气。按摩与导引,虽善亦多事。不如扫地法,延年直差易。”我倒没有想这么多,就只是喜欢扫地而已。

遇到重要的日子,譬如要来远亲或近友,一日里扫地、抹桌子的次数就要多一些,大人和孩子们一起干家务,说说笑笑间,就将屋里屋外拾掇得整洁有序、一尘不染。客人站在门槛外,“呀”的一声轻赞,我们脸庞上的笑容、眼睛里的喜悦是藏不住的。

那时候家里的器物不多,构造也不繁杂,旮旯不多,褶子也不多,将地面清扫得干干净净很容易,将坛坛罐罐擦拭得明亮如新也很简单。平凡人的日子简单随意,小孩子的快乐也简单随意。我对弟弟说:“你看,我把这个陶罐擦得像银罐。”弟弟接着回应:“看我的,我把这个陶缸擦得像金缸!”弟弟说得对,因为这些陶罐、陶缸原本的颜色是褐黄色,我们一遍一遍地擦拭,越擦越黄,越擦越亮,所以它们像金子而不像银子。我们扫着擦着、笑着闹着,从来不觉得劳累和无趣,反而认为经过清扫、擦拭的物件是属于我家的宝贝,我们擦得光亮,它们就好像变得更值钱、更可爱了。

日子虽穷,但家里洁净,器物普通,但有光,该有土的地方永远有土,不该有尘的地方勤加拂拭。父母是这样做的,家里的每一个孩子也逐渐学会了。我们都喜爱泥土,即使将一些尘土清扫到稍远一些的树林或沟渠中,也是为了让它们回归自然,再一次焕发生机。

最郑重的扫地,当是过年的时候,老人们再三叮嘱我们,要生财就朝屋里扫,不能朝屋外扫;灰尘、垃圾要堆在一起,过完大年初一再倒到外头。我们懵懵懂懂地听着,却也认认真真地照做了。据说“扫地”一词最早出现在《孔子家语》:“于是夫子再拜,受之。使弟子扫地,将以享祭。”扫地的郑重也许正是从这里开始的吧。扫了一辈子地的老人们懂得天地间的诸多大道理,还在扫地这件事情上恭敬如初,细细想来,心里便有了一份不一样的触动。

刚扫完地,身上微微出汗,将扫帚端端正正地靠在土墙边,看到阳光透过树叶照着赏心悦目的地面,忽然想见到身边的亲人,走过去,对他们说一声:“今天我们都好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