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甲:在终年盛夏的南洋

去马六甲之前,对这座城市的想象来自郁达夫。1938年作家到新加坡工作,太平洋战争后被迫流亡。在马来西亚,他只写过两篇散文,一篇关于槟城,另一篇关于马六甲。“在长年如盛夏,四季不分明的南洋过活,记忆力只会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读到这篇文章时,我刚从四季分明的江南到一年有10个月都是夏天的香港,失去了原先衡量时间的刻度,与郁达夫也有了一点遥远的共鸣。我很好奇,在南方的南方,记忆真的会因为无法更迭的四季而变得黏稠吗?

到马六甲是4月中,天很热,汽车站有一股食物馊掉的气味。我们预订的民宿在鸡场街附近,打车前往只需要7马币(约合人民币10元),大概中午是休憩时间,路上行人很少,白晃晃的阳光、街边长长的廊桥和时不时出现的繁体字,总让人觉得身处真空:马六甲不是一个地名,而是一段时光。

民宿一楼是一家当地特色娘惹菜餐厅,当天歇业,老板过了很久才来开门。他六七十岁,亚洲面孔,穿着宽松的白色工字背心,墙上贴着对联,屋里有五斗橱和上海三五牌老式挂钟。我以为他是过去几十年才移民过来的,没想到他一口流利的英文,说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多少代了。家里的这些物件也没有特殊意义。剥离了与中国旧时代相关的语境,在这里,它们只代表一种审美与想象,一种可能存在也可能已经不存在的藕断丝连。

我们在一家海南餐厅吃了午饭,接着便往鸡场文化老街走。马六甲河把这座城市切割成了两半,一半是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老城,一半是永旺购物中心和英雄广场。河流也已经被塑造成了景观的一部分,袖珍的码头有游客起落,游船激起浪花,坐在岸边咖啡馆和小酒馆的人们便随之欢呼。

这样的休闲作派,不像华人世界的产物,反而更像16、17世纪葡萄牙与荷兰殖民主义的遗留。16世纪,葡萄牙占领马六甲,在东西方的航运版图上,这座城市来到了前所未有的瞩目位置;17世纪,荷兰占领马六甲,1635年,荷兰封锁马六甲海峡的贸易;到18世纪,马六甲在东南亚的商业地位已经荡然无存。

现在沿着马六甲的河滨步道走,仍然能看见当年荷兰占领马六甲之后为加固防守而建造的堡垒。而当历史的尘烟散去,马六甲似乎更像一个载体,过去它不曾自决命运,如今它变成了一个容器:东方的、西方的、古老的、现代的……它已经不依附于任何文化,可也因此,找不到具体的乡愁。

我们决定沿着马六甲河往海边走。离开闹市区,河流越来越宽,人也越来越少。在河流的入海口,有一个废弃的旅馆和一大片沙土,沙土上有一些低矮的树和一群黑色的鸟。朋友说,这非常像电影《无依之地》中的场景,离开、遗忘,带着某种永恒的虚无与惆怅。我们走去了海边,天阴阴的,海水不蓝也不美。沙滩上有不少人类生活过的痕迹,一双完整的拖鞋、塑料袋、啤酒瓶、帽子。

傍晚时分,我们往回走。起风了,隔着马路,我看见一幢破败的老楼阳台上,风正把衣服吹得东摇西晃。我说,这很像一个悬念故事的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