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的教育经(2)

1923 年,他去上海商务印书馆做编辑,每天和作家打交道,处理他们的书稿,替他们领取和支配稿费。丁玲的处女作《梦珂》、戴望舒的《雨巷》、沈雁冰(茅盾)的《幻灭》、巴金的《灭亡》,都是在他做编辑时发表的。连茅盾先生的笔名,也是他改的。沈雁冰最初为自己取名“矛盾”,“大概是讽刺别人也嘲笑自己的文人积习吧”,爷爷看了说,没有人姓矛的,就加了个草字头。

1931 年,爷爷离开商务印书馆,到了好友聚集的开明书店,为全国小学生编写《开明国语课本》。1949 年,爷爷到了北京,又一头扎进教材里。我小时候的印象是,饭桌上、书房里,爷爷和爸爸无时无刻不在讨论课本该怎么改。用姐姐叶小沫的话说就是:“他好像是在家里上班的。”

新中国成立后,爷爷提倡语言规范化,每一篇课文都要请北京的老师朗读几遍。我记得,课本里有这样一句话,“东西掉到井里了”,老师读得快,念成了“东西掉井里了”。哪种说法更顺口,到底该不该加这个“到”字,他拿不准,就召集编辑开会讨论。“课本是要影响几百万学生的,一点都马虎不得。”

外人多说爷爷和蔼,他其实是有脾气的,看不过去的地方,一定要呼吁两句。有些狠话,他也敢说。还在任上时,他就批评教育部不懂教育。“人家以为教育部为一中央机关,殊为了不起,实则类乎‘空城计’。且戏台上之‘空城计’,除两个老兵而外,尚有诸葛亮。教育部之‘空城计’则并诸葛亮而无之,惟有两个老兵在城门边扫地而已。”意思是:只做门面功夫,里头什么都没有。

生活本来就是艺术

父亲说过,爷爷将太多精力花在了教材编写上,耽误了自己的写作。早年他在商务印书馆编“学生国学丛书”时,每晚回家都要赶工,写《倪焕之》,在《教育杂志》上按月连载。他的童话《稻草人》,鲁迅称之为“给中国的童话开了一条创作之路”,同样出自这个时期。这两部早期的作品,一部写“从辛亥革命到1927 年大革命,知识分子的追求和幻灭”,另一部写“人世间的悲剧,稻草人挽救不了”,都被打上浓浓的现实主义烙印,成了他一生的代表作。

上世纪50 年代,爷爷给小学语文课本创作儿歌,其中有一首《小小的船》:“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1955 年5 月9 日,他在日记里抄下这首小诗,很“得意:”意极浅显,而情景不枯燥……“多年后,我们整理他的儿歌,零零总总居然有一百多首。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没什么波澜的故事,也没什么华丽的辞藻,只是充盈着童趣和情调,流露着温情与暖意。

爷爷还是个观察家,能把植物写得有滋有味。清新淡雅的小短文,从种子发芽,一直写到花朵盛开。收录进小学语文课本的就有《爬山虎的脚》:”那些叶子绿得那么新鲜,看着非常舒服,叶尖一顺儿朝下,在墙上铺得那么均匀,没有重叠起来的,也不留一点儿空隙。“

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爱摆弄花花草草。我自小住的院子,从初春到深秋,就从未断过花。常见的夹竹桃、百合,名贵的牡丹、郁金香,还有一墙绿葱葱的爬山虎。他每日早上起来,下班回家,都要忙里偷闲,驻足跟前,观察一番。退休后,爷爷还和老友俞平伯、植物学家贾祖璋比赛,互相寄牵牛花花种,各种各的,看谁的花开得最好。而这些花开花落的过程,都被他写进了文章里。

爷爷评价文章好坏的方法与众不同。他认为的好,从来不是指辞藻和技巧,而是用词准确、句子通顺、简单明了。他一直提倡,”你想到什么就写什么“。”生活是创作的源头,谁的生活充实,谁就是诗人,至于写不写得出来,就看他本人的兴致了。“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我们家的小辈们大多子承父业,成了编辑,只有我走了”另一条路“,当了工人——爷爷其实一直希望我们能做实打实的工作,生产一两样实实在在的东西。不过,随着年岁增长,我现在也越来越能领会到爷爷提的”生活本来就是诗,就是艺术“——先观察,然后有感悟,最后才是表达。

有生活情趣的老头儿

爷爷是一个事无巨细严厉又自律的教育工作者,也是个有生活情趣的老头儿。他酷爱喝酒——六岁跟着他的父亲学喝酒,两年不到,父子俩打成了平手。上学后,他以喝酒自夸,”两斤不在话下“。在《中学生》杂志任主编时,他和开明书店创办人章锡琛、老友王伯祥联合发起了一个”酒会“。爷爷被推举为会长,还正儿八经立下”章程“:一顿能喝五斤以上绍兴黄酒者,才能成为会员。平素好酒的书画篆刻家钱君,听说有这样一个酒会,想要入会。但他的酒量只有三斤半,于是想请会里的人通融一下。爷爷听说后,打趣说:”那就先作预备会员吧。“还鼓励他:”要锻炼酒量,早日把‘预备’两个字拿掉才好。“

在我的印象里,除了早饭,爷爷顿顿有酒。我父亲陪他喝,但从不碰杯,各自斟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品。他其实是借着喝酒,和我们聊天。聊天南海北、天文地理、时事新闻,跟我们打听周围的新鲜事。一顿晚饭总要吃上一两个小时。

爷爷晚年身体出了点小毛病,最初酒还是照喝不误,逐渐减到每顿小半杯。老人家说:”喝了八十多年,如今要算总账了。“1984 年,爷爷胆囊不好,住院手术。北京医院的吴蔚然副院长跟他打趣:”我这有瓶国外带回来的白兰地,等到出院你拿回家好好开胃。“这自然是吴院长开玩笑,爷爷回家后十分自觉地把酒戒了。

酒不喝了,老友相继离世,健在的大多都身体欠佳,窝在家里养病。爷爷的朋友圈就此散了。一时间,生活变得单调。书桌上空空荡荡,没有书也没有笔——因为视力衰退,看书写信都不行了。听觉也越来越模糊,广播里的播音员好像伤风了,齁着鼻子讲话。老人家自己说,通向外界的两个窗口,渐渐地关上了。

在他去世的前一年,冰心来我家看过一次院子里的海棠。这次相聚,父亲是瞒着爷爷,偷偷跟冰心女儿吴清约好的。那天中午,爷爷午睡醒来,走出卧室一看,玻璃杯擦得锃亮,整整齐齐摆在茶几上。父亲告诉他,冰心要来赏花,这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喜出望外“。那年春天,海棠花下,两个老人手握着手,耳朵凑在一起聊着天。

第二年春天时,爷爷已经走了。后来每当海棠花开,我们都怀念他。有一年,我的母亲患了糖尿病,眼睛看不见,我摘了花放在沙发旁,问她香不香。老太太说:”花每年谢了又开,人走了却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