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游记

石门山在曲阜东北,离我的家乡不远,中学时曾读过孔尚任在石门山创作《桃花扇》的典故。这段故事像一片云朵,一直在我的思想里悄然闪动。今天恰逢朋友相邀,遂欣然前往。

石门山原名“龙门山”,因山形如蟠龙,卧于群山之中而得名,后因双峰对峙如石门,更名“石门山”。我们一行数人,沿山脚龙溪盘抱之处而行。此处草木茂盛,水湾处有老树斜卧于秋晨。它枝叶婆娑,隔开红尘的喧嚣,将时光积蕴的千百种情节,抛洒到水岸涟漪之处。

我们顺石阶而上,溪水随山势委曲,始终不离我们左右。石门山风光清奇之处便在于这重道复行的涧溪。因为山体周围群山耸峙犹如莲果卧于群瓣之中,所以每逢雨润泽被的时节,山间溪流激遄奔翠,飞花碎琼,声声欢歌在崖壁间滚烫着大山的深情,铸成一首浓墨重彩的华章。

这漫山的苍翠汇笼着共振岩垒的溪响,厚养着我们灵魂深处的雄浑,每一步跋涉都舒心健魄,如踏在琴键的曲目上前行。而我们心底的文思也被这溪响解放,眉笑目语之间互相以诗歌来酬答自然的恩赐。

古人云:“山溪环汇之处必有佳木。”我们行到山路陡转宽阔之处,有一株百年合抱的古藤虬枝盘旋横卧于溪石之间,它的枝干错节回环,攀挂云木,形成一个天然的帐幔,像无数思想逸飞的触角围拢着岁月的闲暇和幽静,这便是着名的“藤花幄”。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遥想李白贬谪藤州而写的诗歌,即便是秋天也能令我们想象得出,它在春天开满紫色藤花的盛大和绝美。藤花幄的不远处还有一块山门般的薄石横斜在溪边,如一枚天宫飘落的神叶,倾听人间暮色的沧桑,世人敬悦于这超然的藤花和巨石,特刻“石门圣境”,以记怀。

深山藏古寺,藤花幄飞泉流瀑之上便是石门寺。石门寺在胜涵峰山腰之阴,始建于金泰和年间(1201-1208年),原名全真观,是峄山全真教的下院。全真教是王重阳创立的,但真正发扬光大全真教的却是其七个弟子—马钰、丘处机、谭处端、刘处玄、王处一、郝大通、孙不二,又称为全真七子。当年王重阳在家乡陕西开展创立全真教活动,受到重重挫折,正在他怅惘迷茫之际,传说他得到吕洞宾和刘海蟾等仙人的指点,来山东收徒传教,终于让全真教发扬光大,名扬四海。明永乐年间(1403-1424年),道教势力衰微,佛教兴起。因观中有“玉泉”(漱玉泉),遂更名为玉泉寺,也习称石门寺。寺内有楼、堂、殿、阁十数间,主体建筑千佛殿飞檐斗拱,气势恢宏,禅堂花木渐次,清疏简幽。石门寺屡次扩建,原山门在漱玉泉之前,与静穆秋色的流苏阁相邻,是一块宽敞古雅之处。此次由于寺中维护,山门禁闭,我们无从窥得真颜,但从殿宇花影、檐瓦转折之处,能体会到儒释道三教相通,品貌同流的风韵。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石门山海拔仅四百多米,但石门寺西侧的“含珠台”却是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话别之地。公元745年,李白和杜甫二人相遇洛阳,遂东游齐鲁。二人北上齐州,东去蒙山,南去单父,不知不觉半年过去。“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到了深秋,杜甫将要西去长安,李白则欲南下重游吴越。于是,二人相约再游石门山,拜访在山中隐居的张叔明(和李白俱为竹溪六逸)。三位老友重逢,白天去他的梨园摘梨,晚上在他的家中借酒相欢。三日后,李白把杜甫送到东门外,并送上离别之诗《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两位诗人情浓如醇酒,别意似水长,他们在石门山的聚散惜别,成为文坛流传至今的千古佳话。

石门山山色绝美,人文荟萃,出了含珠台,沿漱玉泉一直东进,上下婉转稍许,有一处宽阔高旷石台,台上古屋苔青,台下清风薄云,这便是孔尚任写桃花扇的“孤云草堂”。孔尚任,清代文学家,孔子64代孙,山东曲阜人。康熙十七年(1678年)秋,孔尚任登石门山,爱山色之美,顿萌隐居之志,遂于胜涵峰阴叠茅筑庐养志。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被衍圣公孔敏折聘请出山,先为衍圣公夫人治丧,后修《阙里志》及《孔氏家谱》。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为康熙皇帝讲经,破格授国子监博士。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罢官,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春重归石门山,潜心读书,创作了名剧《桃花扇》,其中一首雨中游石门山的诗文:“山尾山头拖翠长,吟鞭摇雨路苍苍。不成村舍三家住,稍有田塍半断荒。铺地云容如海市,遮天峰势似边墙。溪回岭转无穷态,直到门前见夕阳。”

“谬误属于时代,真理属于人类。”孔尚任不属于那个时代,却属于真正的文学。他的一颗诗心最终落在这见鹿见云的山色中,他的故事在每一缕清风云影中浮动,在每一声涧溪淙淙中回荡,飞越千山,飞越无极。

沿清溪石阶继续前行不远,在溪水动情之处还有“孔子登临处”这一景致。在春秋时期,孔子及其弟子曾留宿于石门山,在此整理《易经》,如今山中仍保存着“圣祖系《易》处”“子路寄宿处”的古迹。圣贤虽然已经作古,但流水长流不息,将岁月的欢歌编制成一首精美的诗赋,潜送到每个人心底,带给我们无数联想和期许……

“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当我们站在石门山最高峰万象阁,放眼群山如画、长水如带,不禁想起林则徐的这两句诗。山色生动之处在于水,在于云;文章激昂之处在于真实,在于思想;而人生可贵之处在于光燃,就像萧伯纳所说的,人生不是短短的蜡烛,而是一团火炬,在我们手里光明地燃烧,并交给下一代……

文学是一颗深植于大地种子,它在思想深处延伸,它的尽头是真实,也是一个滚烫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