侉大娘

侉大娘是外地人。她说一口带儿化音的方言,虽然听着像唱歌一样,倒能听得懂,就是感觉和别人说话不一样。过去麻姑寺街巷的老人差不多都还记得她。

侉大娘家住北吊桥下的东南角,这里已是麻姑寺街巷尽头北边,靠近东边坑塘陡坡的地方,她家门前有一个空场,空场下是不大的坑塘。从远处望去,三间低矮的青砖房,被两边高大房屋遮挡住,吹不进去多少风;站在青砖房门前,闻见坑塘一股刺鼻子的臭紫泥味儿。

从没见过侉大娘的男人,听说过去他是运河上跑船的,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侉大娘有个女儿──街巷的人家都知道她不是侉大娘亲生的,是捡来的孩子,也已经结婚生子,自己过日子了。侉大娘女儿隔十天半月回一趟娘家,来了,帮侉大娘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收拾屋子,忙活小半天,吃顿饭就急着赶回婆家了。这些女人干的活儿,侉大娘都拾不起来,她更喜欢做一些男人干的活计。

侉大娘种菜。正冲她家院门口陡坡下坑塘边的低洼处,侉大娘垫起一片菜园子,种了豆角、丝瓜、根达菜、辣椒、西红柿,园子拐角拢了几畦韭菜。侉大娘每天给菜地拔草、施肥,挑着两只木桶从坑塘担水,然后“哗──”地倒进菜畦的阳沟,流到地里去了。侉大娘有把子力气,一阵工夫挑七八担水,大气都不喘。她家种的菜够吃整个夏天的。常在坑塘边疯跑的孩子,有时偷吃她家几根黄瓜或几个西红柿,侉大娘发现了,就站在空场上骂大街,骂偷黄瓜人家的祖宗三代,骂偷西红柿的人断子绝孙。她朝不同方向乱骂一通,骂累了,喘口气,歇一会儿,再大了嗓门接着骂,吃晚饭的时候常听见侉大娘的叫骂声,也不知道她骂的是谁家,从没有人家搭理她。

侉大娘喝酒──喝几毛钱一斤的散白酒。常见她拎着拴了绳的玻璃瓶子,到最南头的副食商店打酒喝。她走在街巷里,街上的人在阳光下打量一下她:侉大娘不光长得丑,还带个挺吓人的凶相儿;她脸色发青,两腮的皱纹都是竖着的,像几道泥沟子,脏兮兮的;她两只眼睛挺大,是个大瞪眼儿,眼珠子快要鼓出来了,两道眉毛又短又秃,拧巴成个大疙瘩。侉大娘走路爱倒背着手,两只大脚穿的翻毛皮鞋,已脏得乌黑发亮,看不出颜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街巷里的小孩子看见侉大娘,只要喊几嗓子:“绝户头,不生养!”她立马瞪起眼睛,嘴里不停地叫骂:“小兔崽子,不得好死。”小孩子听见她骂大街,很兴奋地逃之夭夭……

侉大娘喝酒也邪乎。三伏天,天气闷热,侉大娘早起睁开眼就坐在门口空场的饭桌旁喝酒。她像大老爷们儿一样光了脊梁,也不知道避讳人。侉大娘喝酒一年四季吃腌韭菜花——她家种的韭菜每年都开了满畦白花,侉大娘总要腌一大坛子吃。她独自坐在那儿,喝一口酒,抿一筷子韭菜花,咂摸咂摸滋味,瞪着大眼珠子愣一会神儿;稍停片刻,又喝一口酒,抿一筷子韭菜花,吧唧几下嘴,仍瞪着眼睛愣神儿。没人知道她想些什么。也只有这时候,侉大娘才不像个凶神恶煞似的,眼睛里闪了一丝柔和的光。

她抽烟。自己买旱烟叶卷烟抽。她还爱在街巷里捡烟头──她捡起一颗烟头,用手揉搓软了,叼在嘴上,点着吸两口,一副很过瘾的样子;过一会儿,她又低头边走边寻找另一颗烟头。街巷里的人瞧见侉大娘捡烟头,全装作没看见,面无表情地躲着她走……

侉大娘不光种菜,还养鸡、养鸭。天快见冷时,她去街巷口的菜组捡白菜帮子。说是“捡”,其实是“撇”。一马车大白菜来了,侉大娘赶紧跑去帮忙卸菜,边卸边往下撇白菜帮子,每次准能撇一小轱辘车回家。她每天早晚剁多半盆白菜帮子,掺些麸子或麦糠,喂鸡、喂鸭子。隔老远就听见侉大娘家“当当当”剁白菜帮子的声响。

每年夏天,侉大娘要到食品厂打短工,剥青蛙腿。先用一把剪刀剪去青蛙两条后腿,再将腿上的皮扒掉──据说当年是替外贸加工出口罐头。侉大娘干这活儿很拿手,她比别人剥得又快又多又干净。那段日子,侉大娘两只手总是红得洗不出来,她可能也不好好洗,双手像染了层红颜色,挺扎人的眼睛。

除了剪青蛙腿,侉大娘还去酱菜厂做冬菜。听说做冬菜咸菜要人光脚下池子去踩,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侉大娘身上又多了股子冬菜味儿。有一年,侉大娘还去交通部门仓库院里砸石头,砸一方石头赚九块钱。侉大娘坐在地上,用一个薄铁片做的圆箍圈住石块,拎一把锤子将石块砸成碎石子。每次砸石头回来,侉大娘浑身都落满青石灰,很少见她打扫干净过。

而让人想不到的是,侉大娘竟然还会游泳。一年夏天下大雨,东河堤西瓜摊的西瓜被冲到运河里去了,眼看就要顺河水漂走,这时,人们却突然瞧见侉大娘飞快地向河中间游去。不一会儿,就在水中推着两个西瓜游到岸边,如此往返几趟,侉大娘抱着捞上来的西瓜跑回家了。街巷瞧见的人都惊奇侉大娘好水性。

侉大娘一年到头种菜,养鸡鸭,打短工,捡白菜帮子,喝酒,在街巷见到小孩子骂大街。好像没有谁注意她,她也活得忙忙碌碌的,很潇洒。

忽然有一天,街巷里的人发现,侉大娘身边多了个十一二岁的女孩。这个女孩长得弱弱巴巴,头发焦黄,脸很白净,眼睛又黑又亮,挺洋气。她这副洋娃娃模样,让人怎么也难和邋遢的侉大娘联系到一块儿。后来,听街巷的快嘴马婶子说:女孩是侉大娘打短工的一个工友家的远房亲戚,因母亲改嫁,女孩生活没了着落,投奔侉大娘工友家,谁知她家男人却容不下人,死活不肯收留。这事侉大娘知道了,赶去工友家把那家人骂一顿,将小女孩领到家里来了。从此,中午或傍晚,侉大娘在门口空场上吃饭,饭桌旁多了一个黄毛女孩;街巷里的人也常见侉大娘带着女孩去粮店买粮食,到菜组捡白菜帮子,剁碎了喂鸡、喂鸭子……再后来,小女孩考上了省艺校,就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多少年后,听麻姑寺街巷的一位邻居说,侉大娘早些年死了。那个女孩已经成了省京剧院的名角。她为侉大娘买了坟地,立了碑,四周种了好几棵柏树,每年清明都从省城赶回来,到侉大娘的坟头烧纸,点一支烟,浇几杯好酒。邻居说:“这真是连八竿子亲戚都打不着的人,比自家生养的还亲呢。”

侉大娘死了好多年,她坟头子四周的柏树也应该长得很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