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活越小

谁也不相信国良就这样倒了!怎么可能?他刚过六十岁。

国良在新开集贸市场外面搞了个卖日杂的门店,上下两层,生意红火着呢。那天下午一对夫妻到店里买碗,他上二楼搬一箱下来,走到楼梯最后一阶时突然松了手。楼梯口一地碎片。

在医院拍了个CT,是脑血栓。村民说血栓就是一块刚搅拌出来的混凝土,而脑子里面的神经就像千丝万缕的电线,电线的一头连着人身体的耳、鼻、嘴、腿、手、眼睛。这坨软塌塌的混凝土压住哪根神经,哪一头的物件就不好使。国良脑子里的“混凝土”不是一块,是两块,右半边的手脚就像脱了骨一样撑不起来,嘴巴甭想吃个饭,空落落的嘴巴直流涎水,半边衣襟总是湿答答的。

国良这娃德行好,村里人总这么说。到他店里买东西,价格便宜,有时候还送货上门,手头不方便的村民还能赊账。村民见他得了这个病都是叹息不止,不应该呀。

国良是独生子,国良六个月大,他妈就开始教他说话。小国良咿咿呀呀的,不知在说啥。“不着急,宝贝,慢慢说。”她抚摸儿子的小脑袋安慰着。国良学走路,不小心摔了,赖在地上哇哇大哭,她连忙抱在怀里,轻拍他的背道:“摔一跤,长一长,宝贝不哭。”国良一岁半开始说话,两岁开始走路,八岁还吊在他妈的奶头上。

高中毕业后,国良在镇上卖凉席卖饺子篾,摊子越干越大,开了间日杂店。后来找了个南村的媳妇叫细绒。细绒第二年就给他生了个儿子叫宝娃。宝娃比他聪明,像媳妇。有了儿子,两口子挣钱的心劲更大了,隔三差五去六十里外的县城进货。有一回下大雨,货车滑到沟里,一车瓦罐倒了下来,国良倒在碎瓦罐里,额头上留下半个碗大的伤疤。

宝娃会读书,考上211大学,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北京。前两年夫妻俩给宝娃办了个隆重的婚礼,村里人的眼睛都被亮瞎了。

再后来,国良在村外建了个二层楼,外墙贴了金色瓷砖,搞得像个别墅。老太太依旧住在老院里,守着她一辈子的家。国良请了多少回老太太都不肯过去,说躺在土炕上熨帖,摸着老家具顺手。他给老太太装修了一间房子,派人把老家具拉过来。但是家具过去了,老太太就是不肯挪窝,他又把家具送了回去。

这些日子虽然平常,但顺心顺意。

国良从医院回来,以六加七的造型右手搂在胸前,脚是一步也走不了了,一起身直往右倒。勤快了一辈子,临老了手脚不利索,吃个面条子,一半在嘴边,一半掉在桌上。细绒给他围个罩子,罩子上总是滴滴答答湿一片。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用好手摔东西,用坏嘴骂人。咿咿呀呀的,听不清他在骂啥。儿子小两口在北京打拼,只有放长假才回来。细绒带着国良在日杂店,一边卖东西一边照顾他。每次顾客多了,国良的事就来了,啊啊地叫唤着要上厕所。厕所在二楼,腿脚好的时候还行,现在就得推着他到公厕去。难哪!

日杂店不能关门,细绒给他请了个男保姆。男保姆不会做饭,帮他上了厕所,就拐到街上和老头们下象棋去了。整天对着一个不能说、不能动的人,人家也郁闷不是?后来换个女保姆,女保姆不肯给他喝水,喝多了尿多,人家也不方便。

老太太来了,摸着儿子的手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国良“哇”的一声哭了。这一哭停不下来,后来倒是停下了,半个嘴张在那里不会动。老太太快九十岁了,不会用他这边的现代电器,就把国良带回了老宅。

就这样,国良又回到六十年前生他养他的老地方,就像婴儿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这儿什么都没有,但又什么都有。

老太太倒了一盆热水,把国良的手泡在盆里,慢慢地搓呀洗呀,撩起水给他一下一下洗脸。然后扶儿子坐下,给他剃光了头,前面只留三撮毛。她蒸了鸡蛋羹,热了一袋奶。蛋熟了,给儿子系了一个围嘴,一勺一勺地喂他,一如当年。国良困了就睡在老床上,老太太给他盖好被子,轻拍着他的身子,哼起过去的调儿,“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的神仙停一下,一觉睡到大天明。”国良醒了,老太太慢慢地给儿子穿上衣服,扣好鞋子,搀着他在院子里一步一挪地蹒跚学步。国良挪得急躁,撑不住,和老太太一起摔倒在地,他仰天呜咽。老太太顾不上身上的疼痛,抚摸他的脸哄道:“没事没事,宝贝。慢慢来,走多了就会了。”

走累了,老太太搬个圈椅让国良坐下。她坐在对面,让儿子看着她的嘴型,教他说“妈妈”。国良一张嘴,涎水就流出来,他号啕大哭,衣襟全湿了。老太太用袖子给他擦鼻涕擦嘴巴,完了又让他学说“妈妈”。她用高粱秆给儿子做了个竹蜻蜓,儿子攥不紧,竹蜻蜓栽在地上。老太太一遍遍地搓儿子的手,搓热了,把竹蜻蜓放在他手里。国良攥不紧,竹蜻蜓又掉了。

国良又哭了,鼻涕和着涎水流下来。老太太一点点地擦干净:“儿啊,不着急,慢慢就长大了。”她又笑道:“我养大过你一回,第二回就容易多了。”老太太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的脸紧贴在她干瘪的胸口。

“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