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情结(世说新语)

呙富哲的小模样与他爹神似,都是倒置葫芦头型,脑袋是大圆,两颊凹陷,大嘴是小圆,下巴尖尖的,葫芦柄头。他开口前会满脸溅朱,不是害羞,而是激动,额头青筋暴凸,似几条绿色小蚯蚓在蠕动。而他爹吹起牛来口若悬河,面不改色心不跳,自诩是女娲氏后裔,像女娲补天这等虚头巴脑的故事,都能吹成是他家的功德,好像太平盛世是他家给的。谁也不傻,听过算数;唯独年幼的他,在他爹怀里听得如痴如醉,小眼睛眨巴眨巴,满是对英雄的崇拜。

他从小耳濡目染,立志当名英雄。

有天幼儿园放学,小朋友下楼梯时,有个男孩一脚踩空,撞了前面的女孩,男孩倒没事,女孩却应声而倒,滚下楼去,右眉毛磕断了,送医院缝了三针。园长把小朋友集中到操场上追查,呙富哲小脸通红,勇敢地举手,承认是他撞的。当晚,他就高高兴兴地牵着他爹的手去女孩家赔礼道歉。女孩母亲说女孩破了相,将来嫁不出去咋办?他骄傲地说我负责,结果脸上多了五指印。几天后他得意地告诉他娘,自己是替人背锅,英雄吧?他爹对他又是一顿暴揍。他依旧嬉皮笑脸,不是皮糙肉厚,而是心大,他把挨揍当作迈向英雄的必经之路。

于是隔三差五,呙富哲就被他爹暴揍,因为家里有好吃的、好玩的,他就偷出去与小伙伴们分享。他成了崇光路上的孩子王,带领小兄弟们,天天在外面“行侠仗义”,不是痛打黄家“恶狗”,就是驱赶毛家偷菜鸡,又或者替人打抱不平,讨还公道。来他家告状的大人不断。来一次,他爹就揍他一次。呙富哲吃不起痛,就大喊:“英雄!”他爹更火:“你还英雄!我看你是揍挨少了!”下手就更狠。他挂下眼泪,咬牙切齿道:“被英雄打了!”

他娘每每劝他低头讨饶,他反而葫芦头一仰:“英雄的事,女人莫管!”

他对小三岁的妹妹更是呵护有加。上学放学,他带众兄弟一路保驾护航,在学校里,谁敢瞪他妹妹一眼,他就让谁后悔莫及。但妹妹不领情,动不动就向父母告状,骂他是小混蛋,让她在学校被同学孤立。他娘骂了,他爹也打了,但他依旧我行我素,认定这是英雄所为,不改初衷。他还变本加厉,拜了崇光路上的光头叔为师,跟他练武。光头叔会少林拳和硬气功,令呙富哲着迷。课堂上他也不忘伸出单指,想运气到指尖,呼呼地往外冒,至于老师在黑板前讲点啥,就只有天知道了。

“粗了!粗了!”有次他突然高声喊,整个教室都惊呆了。

呙富哲被“请”到走廊,罚站。他巴不得呢,转身就屁颠屁颠地跑去告诉光头师傅,他的手指变粗了,气功练成了。谁知当头一盆凉水,光头叔说那不是气功。当晚,妹妹打小报告不说,班主任也来家访,他爹恨铁不成钢,又一顿暴揍。呙富哲习武之后,越发皮实,被揍时不哼不哈,死死地盯着他爹,满眼疑惑。他发誓要做个比他爹更狠的大英雄。

呙富哲读初二那年冬天,他爹得咽喉癌没了。

崇光路上有个嘴贱的中年男子,说他爹这个老炮儿谎话太多,才被自己说死的。呙富哲闻讯,就去修理人家,结果难说是谁赢了,反正两败俱伤。呙富哲虽有三脚猫功夫,毕竟还是个孩子。伤痛激发他的斗志,不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而是苦练武功,他要担起保护好他娘和妹妹的重任。他爹在世时,这个老炮儿不光嘴臭,而且爱动手,他娘没少被家暴。呙富哲被他爹打时,从不反抗,但父母吵架时,他毫不犹豫地保护他娘,曾经扑在他娘身上,被他爹用木凳砸得半死。

随后几年,他娘处过几个对象,都被呙富哲打跑了,令他娘哭笑不得。

呙富哲勉强读了个破高中,混了两年,才当了一名炼钢工。妹妹会读书,去城里上重点中学,之后顺风顺水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南京,成家立业。他娘退休后,在家呆了一年多,哪呆得住呀,就去投奔女儿。呙富哲成了孤家寡人,天天与一帮兄弟们鬼混,号称“崇光十侠”,但凡有事,他总是第一时间站出来,说是他干的。派出所就跟他家似的,直进直出,好在都不是啥大事,他不曾坐牢或开除公职。

有天他上完小夜班回家,在街上碰到两个流氓调戏一姑娘。碰到这等事,他的英雄气概顿生,上前理论。两个流氓拔刀相逼,他眼尖,一把推开姑娘,挡了一刀,又挡了一刀,倒在地上。流氓跑了。他被送去医院急救。医生通知派出所。在警察面前,他一口咬定是自己捅的。姑娘纳闷,他干吗不把流氓捅出来。他说这样的话,姑娘你就会牵涉进来,毁了名誉,不值得。

姑娘后来做了他老婆。

有老婆要管,有儿子要抚养,他收敛不少,崇光十侠也散了,偶尔相聚,也就酒桌上提一提当年勇,安抚一下英雄心。他越来越像他爹了。去年初,他协助社区,没天没夜地奔波,终于病倒了,他竟生气道:“老子挂了,就是烈士!”但他挂不了。老婆带儿子来探望,他用粗手和粉嫩的小手击掌,就像当年他爹那样:长大也给老子当个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