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先生

光绪年初,棋梓街来了位江浙口音的年轻男子,模样还算清秀,说话不紧不慢,一股秀才的文酸味,只是长期行路,缺吃少喝,显得病恹恹的,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男子自言姓苏,南京人,原是南京郭楼巷的教书先生,南京城破后,他与妻子逃散。有人见他妻子被一湘军统领掳去了,苏先生一路从南京寻妻至此。

棋梓街的人听了苏先生的哭诉,很是同情这位文弱书生。有人告诉他,此地离湘军的曾中堂家不过百里。但战乱后的事很难说,出去的人多,回乡的少,或盘缠没有流落江浙街头的,或得一官半职走马上任的……你妻子被掳,又不知掳主姓甚何名,家住何方,到哪里找去?

苏先生终于万念俱灰,病倒了。街头的郎中看不过去,为他看病,送些吃住用品,把他安置在街尾没人住的桃花庙里。几天后,苏先生喝了郎中熬的草药,身体慢慢恢复了。他年轻力壮,又素无大病,全因劳累与忧思所致。后经乡民点破,自知此生再难与妻相见,也就彻底死了寻妻之心。但他没了盘缠也回不了南京,想想这棋梓街的人待他不薄,不能这么走了,于是苏先生又干回了老本行,替人写写喜联挽联书信,又收了几个小孩,办起了私塾。

苏先生的到来,是棋梓街上的一道风景。他满腹诗文,待人谦和有礼,自然如鹤立鸡群了。苏先生到哪里,姑娘们热辣的目光便会到哪里。

苏先生还有一绝,很会讲鬼故事。夏日的夜晚,劳作一天的乡民从家中搬出矮凳摇着蒲扇,乘起凉来。姑娘们就乘机溜了号,她们肯定也到苏先生那里听鬼故事去了。

苏先生对清代文豪蒲松龄崇拜备至,一部“铸雪斋抄本”已被他翻破。他口才很好,能在原有的底子上加以发挥。他声音不大,但抑扬顿挫,引人入胜,讲到微妙处,听的人们连一声咳嗽也没有。然而,这被埋没的秀才胆小又信鬼,越是这样他还越喜欢在漆黑的暗夜里讲,讲出一身冷汗,回去时要桂伢子送。因为偌大一个庙堂,只他一人居住。桂伢子是个宽肩膀的粗壮农民,和先生关系甚密,有人说他这是为他十九岁的妹子在着想。桂伢子每次送先生至庙楼下,听他上楼进了屋,再悠然地回去睡觉。

一个闷热无风的夜晚,苏先生在桂伢子门前讲一个狐仙的故事。他讲这狐仙怎样把变了心的男人拖至阴曹地府,小鬼们又怎么听狐仙的话,七手八脚按牢他,狐仙一口咬断了他脚后跟上的大筋,用嘴把他的血吸干,再把吐沫、满是黑虫在游的脏水灌回他身上去,让他死不了又晓得疼,接下去,咬掉他的鼻子和耳朵,咬掉他的手指,像吃蚕豆一般把手指吃下肚,随后,把他身上能啃的东西都啃掉了。只讲得女孩子们挤到一起:“妈呀!我们可不敢回家啦。”

人们像往常那样,在暗中摸索着循路回家,谁也没留意,一个女人在不远的柳树旁也听了苏先生的故事。她叫三丫头,是棋梓街孔道士的女儿。别看三丫头二十岁了尚没大名,却是个胆大妄为、天性泼辣的女子。她十二岁只身一人去百里外的镇湘码头,摇舢板为船民摆渡,到年根时,请人挑回了两担鱼鲜;十四岁就偷上一条运石灰的船。前不久,苏先生赶场回家,路上把个健壮、敏捷的女孩“碰”进了路沟。那沟不深,里面满是碧绿的青草,先生慌了神,因那女孩不肯自己起,他欲走不能,又恐行人撞见,最后只得伸手拉,谁知,那女孩就势把他也拉进了沟里。这女孩便是三丫头。苏先生吓坏了,爬起来落荒而逃,只听得女孩在后边咯咯直笑。

三丫头和那些缺少血色的女子不同,她皮肤微黑,体态匀称,是个血气很旺的人儿,自那次被“碰”事件后,她又找过苏先生,可这书呆子连正经女人都极少往来,对她就更敬而远之了。

三丫头是个无师自通的文化人——也勉强能认得几个字,还是个闯过湘江浪尖的人,这些年,她凭力气活了这些个年头,虽是浪荡逍遥倒也好不快活。打见到苏先生,她那不安分的内心里,又骚动起来,长时间的观察和暗访,把个苏先生也估摸透了。

三丫头等桂伢子送先生回了家后,就悄悄来到庙堂僻静的地方,推开虚掩的庙门,抖出一件戏装。戏装是她前几天从一个过路的戏班那里“借”来的。她利落地脱光身上的衣裤,甩掉鞋子,然后套上了戏装,轻手轻脚地上了庙楼。

苏先生在床上,细长的双腿一抽一动的,他已完全沉浸在他刚讲的故事里。房门响了,苏先生以为是风,朦胧中感觉有人向他走来,他哆嗦着掐了自己一下,才知不是梦,惊得他毛骨悚然。暗中,他借着窗外一稀光亮,见是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女子,他便觉得身体正从乌龟山上往下掉,心跳快要停了。

“啥人?”他问,以证明自己还活着。

“不要喊!再喊出来我就要你命。”她狠声狠气地说,不过声音是压低的,“我就是狐仙,把那个变心男人吃掉的就是我。我就住在乌龟山的坟堆里,里头有三个坟是空的,那就是我住的。”

苏先生抖抖地说:“为啥要寻着我?”

“有力气的强壮男人我早就玩够了……现在,我喜欢你,书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