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医治心

1、姜先生一语成名

郭庄古镇有家汪姓财主,老太太数年前患病,喝的苦水能淹死人了,那病却一天重似一天,总算卧床不起。当家的想起本镇有位名叫姜世杰的,是几代祖传卦师,门口高悬“飞星批命”的匾额,帮人相面占卜,有些灵验。病急乱求医,急派管家带上老太太的生辰八字,去姜先生那边问吉凶。姜世杰净手焚香,摆下大钱,接过那份生辰八字,闭目诵祷了许久,忽然睁开眼睛大笑,说了声:“西去,大吉。”然后又是紧锁了眼睛,任管家怎样诘问,再无下文。

管家只得回去照实复命。当家的仔细揣摩,姜先生说大吉又笑,说明事有转机,这“西”吗……是了,往西走五箭地,可不有位贝郎中嘛,早年欺负他名气小,还就没求过他,既然姜先生指点,那就找他瞧瞧去,立刻派家人抬着小轿将贝郎中请到家中。

这贝郎中聪颖过人,师古不死守,诊脉开方常有独到见地,但他不与浊世同流,一文钱的病绝不投二文钱的药,因此受同行架空,在这一带备受萧瑟。这贝郎中心里原本憋着气,待要过老太太早年吃过的方剂一看,都是些平稳健康之剂,尽管没危险,却怎样能救这垂危之命?索性让老太太暴泻排毒,只需幸运留得性命,那时再徐徐进补,便可无忧无虑了。贝郎中提笔开药,忧虑家属不仔细,他亲身坐镇监督。

汪老太太吃下贝郎中的药,连续上吐下泻,折腾得奄奄一息时,又改服贝郎中的滋补方剂,渐能进食,不到两个月,居然可以扶着丫环的肩头到室外走动了。

汪家人欣喜若狂,摆下酒肉,大宴贝郎中和前来贺喜的亲友。席间提到此前都是往东、往南、往北求治,多亏姜先生神算,指明“西去,大吉”,往西一碰就准,果然活了老太太一命。提到快乐处,当家的打发人给姜先生送去一坛酒,表示感谢。

大伙吃喝得快乐,送酒的小厮回来。当家问:“姜先生说什么来吗?”小厮答:“姜先生连个谢字也没有,耷拉着挺老长个脸,一个劲地说‘欠好’。小的问他终究怎样了?他说,‘天机,天机。’”

这“欠好”里蕴含着什么天机,莫非说老太太这病会落下残疾?谁也参不透到底是怎样回事,我们酒醉饭饱,尽兴而散。

岂料这天夜里,一贯太平无事的郭庄却涌来一群土匪,将汪家大门撞开,闯入室内,把汪家老少十多口儿全部从被窝里揪出。强盗们将资产搜掠一空,意犹未尽,其中一个用尖刀抵住老太太脖子,威胁汪财主:“说,你家窖藏共有几处,都在哪里?”

面临得寸进尺的强盗,汪财主哪里肯说出什么窖藏?正苦苦哀求时,怎奈老太太大病刚好,禁不住室外寒冷,猛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身子剧烈一动,竟让尖刀刺入咽喉,顿时倒在血泊里……强盗见死了人,这才一哄而散。

汪家破了财,却没能免灾祸,老太太仍是命丧鬼域,昨日喜事,骤变丧事。但是,昨日赴宴在场的那么多人,回忆起其时情形,个个毛骨悚然,姜先生对小厮连说几个“欠好”,而且强调“天机”,其中必有缘故,若是汪财主大方一点儿,赶忙过去诘问一下,可不就免了这场奇祸!

被众人一点醒,汪财主再也顾不得疼爱金钱,发送完母亲,急从窖藏里取出一锭大银,上门叩谢姜先生神算,并请姜先生往后多多照料。此事迅速传扬开来,姜先生一夜间成了诸葛亮再世,刘伯温重生,赶来求前程问财路的人逐渐多起来,姜先生把卦金涨了一倍,而且收了些只干活不授艺的学徒,如有求卦者要提先预定,急事前算更要额定多纳卦金。天下事总是越难越有人聚堆,不到俩月,那预定排号的挨到三年后去了!

2、贝郎中夜警骗术

这天傍晚,天气炎热,姜先生在葡萄架下一张小桌前坐定,守着一碟海米,一碟花生,背面小学徒替他摇扇驱热,小酒喝得好不惬意。正在这时,进来一个人,恍惚认得,这不镇西端的贝郎中吗?姜先生大声喝问学徒:“都哪去了?说过多少次了,日落后不预定,不问卜,怎样随意放进人来了呢?”

“姜先生真是人一阔脸就变。”贝郎中苦笑着摇头,“是我骗过当门小厮,说是你独自约见的。怎样,姜先生事前没算出来?”

这话让姜先生无法答对,他怎样可能算得出来?不过,多年闯荡江湖的经历,让他预感到此人善者不来,相持下去免不了为难,便忙站起来叮咛学徒加板凳:“来得好。你我兄弟畅饮一杯,叙叙交情。”

贝郎中便在姜先生对面坐下,递上生辰八字:“兄弟父母遇上牢狱之灾,大惑不解,特求指点迷津,卦金之事,断不能坏了先生规则。”

“那要讨教二老生辰八字。”

“记不确切了。”贝郎中歉意地摇头,“父母有难,罪及后代。先生只看兄弟有无灾祸,不就可以了吗?”

姜先生又吃了一惊,这茬怎样忘记了呢。他匆促冷静下来,按老一套程序默念了一阵,道:“说难即难,说不难即不难,此所谓绝处逢生者也。兄弟可能要破财,出白银百两,或可禳解。”

姜先生经常用此法帮人分忧:你出到一定的银子,他便替你禳解,如果真的绝处逢生,他银子全受;反之功德缺乏,他也无力回天,银子交还半数。里外都是他只赚不赔。

“不多不多。”贝郎中连连作揖,“咸丰三年秋,家父被诬告与禁书案牵连,败尽家业也未能解救。父亲死于狱中,母亲忧伤过度,也随了去。现在小弟怀念双亲一天甚似一天,拼上败尽家业也要换二老生还,但是白费心机啊。姜先生区区百金即可禳解,太廉价了些。”

这是什么话呀?姜先生气得满面紫胀:“事情已过近20年,你抬出死人说事,这不是捉弄人吗?”

“那就算姜先生的不是啦。”贝郎中不慌不忙,“卦上就没通知你,小弟幼年就应当是孤儿?”

姜先生没防备有这一招,但他还有退路,闭上眼睛冷笑道:“你没看见我门前对联横批上是‘心诚则灵’四字吗?你心不诚,这卦是无法算的,自古如此。算不算在我,准禁绝在你。掏银子吧,卦银一钱,加急两钱,共三钱。”

贝郎中站动身:“算禁绝,便赖我心不诚。你真乃得心应手,好奸刁的术士。那么我问你,自己近来小病服药,需忌酒百日,你何故劝我喝酒?这是二;你就没算出今夜有人扰你雅兴,前来捉弄于你,这是三。你三件事一件也算不出,那牌子自行砸了也罢。”

贝郎中说罢,一甩袖子要脱离,却被姜先生一把扯住:“你耽搁了这半天,把我的酒都凉了,想赖我卦金不成?”

贝郎中仰天大笑:“你今夜真是昏了头。你没算出有点小财要发?这是四。”

顺着贝郎中所指,姜先生看见,板凳周围可不就放着颗银锞子,至少有二两。敢情这姓贝的策划好了,专门上门捉弄他。这人凭着钱不赚,不在家老实地看病,反而到这里搭钱买气生,终究图的是什么?姜世杰累破脑袋,也没算出个子午卯酉来。

3、姜卦神当众塌台

一个月后的一天清晨,姜世杰睡梦中被学徒吵醒,本来他家刚买的大黄牛丢了。

姜先生从炕上蹦下来。全镇子除去财主,家有几亩薄田的贫民,几辈子也养不起头牛,更别说田户、长工。姜世杰刚刚咸鱼翻身,这头牛算他一大部分家产,教他怎样不急?喊起所有的家人、学徒,包含热心的街坊协助,三天三夜没闲着,东西南北找出去几十里,那大黄牛蹄印没见一个,牛毛没见一根,难道是飞了?

姜世杰上火,街坊们有人协助分析牛的去向,有人劝他报官。偏偏这时,贝郎中也踱了过来,慢声细语地说:“你姜先生举手之劳,掐指一算,那牛现在何方,直接牵回来便是,何苦劳师动众,几天几夜地折腾。”

这但是哪把壶不开提哪把,贝郎中如此一提示,当场就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把个姜世杰噎得张口结舌好半天:“分明是抬杠吗。有本事你算,算出来,我当众拜你为师。”

“不值一提。”贝郎中微微一笑,“我是正宗读书人,岂有不熟谙《易经》之理?不似你移花接木,为骗金钱信口雌黄篡改祖先学识精华。我何妨当众替你算一下,算不灵,我赔你两端牛钱,明日一早卷起铺盖脱离郭庄,一生不再此地露面,怎样?”

“说一是一,你算。”姜世杰将信将疑,姓贝的真是自取其辱,一个开药方的想算出他几天找不见影的牛,他有多少钱赔呀。

“算卦最讲究的是心诚则灵,你见天挂在嘴上的,不会不懂这规则吧。”贝郎中眼睛一闭,喝道,“跪下。”

好个奸刁的贝或人!姜世杰咬牙切齿:只需我不下跪,他就推说心不诚,借机赖掉两端牛钱,想得轻松。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弟子姜世杰虔心受教。”一跪两端牛钱,众目睽睽,看你贝或人怎样收场!

“我问你,须照实回答,那便是心诚了。”贝郎中问,“姜世杰,半年前汪府管家求卜,你是怎样把老太太给算死的?”

这一招狠毒。姜世杰跪在地上,心里不停地盘算,现在站起来与他理论,那刚才但是白跪了,姓贝的必定用他姜世杰抵挡他人的法子抵挡他,心不诚算禁绝。可照实讲出来,往后……权衡再三,认为不能廉价了贝或人,仍是顾眼前两端牛钱要紧。

姜世杰坦白道,他哪里会算人生死?那天汪府管家来求卦,他忽然想起,汪财主曾当着他人说他姜世杰是骗子,现在求到他面前了。一联想老太太一大把年纪,又病了那么久,必定是死人一个了,于是就随口说了句“西去,大吉。”他这“大吉”是两端堵的,时俗,人过七十谓之“喜丧”,老太太好了,当然大吉;死了,“大吉”就指喜丧。想不到的是歪打正着,贝郎中给治好了病……

“那你是怎样预知汪府夜里出事的?那土匪是不是与你有关?”

这一句,令姜世杰汗如雨滴。贝郎中此招更毒。汪家遭匪难出了人命,官差正四处缉访,沾着谁,死无葬身之地。如回绝回答,便是默认了跟土匪搭边,众人在侧,那即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姜世杰宁可露了底,也得把自己开脱了。

那天汪家喜庆,姜世杰只道非请他上座不行,谁想只送来一坛酒。姜先生好恼,恨汪家也太小气,心想,哪怕添只鸡,我也可做肴,不小心说出了口。小厮当场诘问,他无法回答,只好闭目噤声。小厮把“添鸡”听成了“天机”。

“是这样啊。”贝郎中如梦方醒,“你找你的牛去吧。正东方不出五里,前后左右都不要费心了,你的牛只在半空。”

牛不是鸟类,怎样可能在半空?姜先生暗地里安排下心腹,盯住贝郎中,如发现他有逃跑的企图,先痛打一顿,然后绑了送官,告他个妖言惑众罪。然后,亲身带人往东寻觅。

一行人找出缺乏五里地,进入一片森林,面前一株碾盘粗细的老树,树身倾倒在另一棵树上,搭成一座斜坡桥,他的牛拴在那“斜坡桥”上,枝叶遮住,不细看难以发现,可不正如贝郎中所说,牛在半空中嘛。

姜世杰帮人消灾,却难圆自己之梦。我们都知道他那套是骗子伎俩,远不如贝郎中。第二天,徒众一哄而散,老姜家门可罗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