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归

明崇祯十三年(1640年)六月,骄阳似火,炙烤大地,驿道两旁的老槐树上蝉鸣阵阵。陈际泰带着侄儿陈经义等一行人,从北京出发,奉旨护送蔡国用的灵柩南归。

大热天,护送灵柩真是桩苦差事。陈际泰还记得当时领旨的情形。

那天早朝,崇祯皇帝端坐于朝堂上,神色凝重。众大臣侍立两旁,有人窃窃私语起来。很显然,肯定有大事发生了。

沉默良久,崇祯皇帝站起身说:“蔡相国于昨夜病逝,享年六十一岁。他为官三十载,清正廉洁,勤于政务,卒于任上。朕万分痛惜,特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众大臣闻听,个个满脸悲戚,有人还忍不住掩面而泣。

蔡国用一生勤勉谨慎,为人耿直,敢于同魏忠贤奸党作斗争,官至武英殿大学士,有功于社稷。可惜天不假年啊!

众大臣还沉浸在悲伤之中。

只听崇祯皇帝沙哑着嗓子说:“众爱卿,常言道,叶落归根。蔡相国老家在抚州金溪靖思村,离北京有万里之遥,山迢水远,路上很不太平。谁愿护送蔡相国的灵柩归葬故园?”

众大臣面面相觑。是啊,从北京到抚州一路舟车劳顿,且盗匪猖獗,没有一年半载也到不了。

见无人领旨,身为行人司行人(掌册封、传旨的官)的陈际泰当即跪拜于地,朗声说道:“陛下,微臣承蒙圣恩,愿护送蔡相国的灵柩回归故里!”

众人望去,只见陈际泰满头白发、形容枯槁,心想你能行么?谁不知道,陈际泰位列临川四大才子之首,着作等身,尤擅时文写作,为八股文大家。只是他出身寒微,科试不畅,六十四岁中举,直到六十八岁才考中进士。现时,他已七十四岁了。

见众人疑虑,崇祯皇帝清了清嗓子说:“陈爱卿,您年逾七旬,朕不放心啊!”

陈际泰笑道:“陛下,微臣身体硬朗着呢。况且我与蔡相国有同乡之谊,我的老家陈坊村同靖思村隔抚河相望,没有人比我去更合适!”

崇祯皇帝沉吟半晌,说:“难为陈爱卿了,一路多保重!”

不久后,陈际泰一行沿着从北京到济宁的驿道扶灵南下。越往南走,天气越热,他们每到一个驿站便要停歇,走得很慢。一个月过去,离济宁还远着呢。

这天中午,天上骄阳似火,酷热难耐。大伙汗流浃背,陈经义说:“伯父,咱们找个地方歇会儿吧!”

陈际泰抬头看天,说:“前面不远就是桃林驿站,到时再说。”

到达桃林驿站后,大伙累得气喘吁吁。陈际泰坐在路边一棵大桃树下歇凉,不想竟睡着了。醒来时,他感觉浑身无力。他中暑了。众人赶忙给他刮痧,他总算好受些。随后,又扶灵赶路。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杏林驿站,便在此投宿。夜里,陈际泰头昏脑涨,翻来覆去睡不着。次日起床,陈际泰额头发烫,满脸憔悴。

陈经义见他脸色失常,关切地说:“伯父,您车马劳顿,不如留在驿站静养几日吧!”

“经义,我领旨扶灵南归,这是大事。再说,眼下天气炎热,时间久了,蔡相国的遗体恐生异味。趁早上天凉,赶紧上路吧!”陈际泰不容置疑地说。

就这样,他们晓行夜宿,匆匆赶路。一路上,车马颠簸,陈际泰咬牙熬着。

转眼数月已过,草木枯黄,北雁南飞。陈际泰来到梅林驿站时,形体消瘦,哮喘病发作了,不停地咳嗽,茶饭不思。

陈经义心疼地说:“伯父,咱们出身寒门,能有今日实属不易。您还是留下来养病,扶灵的事就先交付给侄儿吧!”

陈际泰瞅着陈经义,心里百感交集。他幼年家贫如洗,不能进学读书,只好借邻居小孩的书,偷偷自学。八岁时,他得到表兄一本破烂的《书经》,如获至宝。十岁时,他在外公家药笼里找到一本《诗经》,便日夜攻读,就连下田劳作也带在身边。他还记得,自己年轻时胸怀天下、壮志凌云,曾在老屋石柱上镌刻了一副自拟对联:“百尺高楼敢拟元龙意气,万间广厦长存老杜心胸。”

往事历历,恍如昨日。只见陈际泰连连摇头说:“经义,还是尽快赶路吧!”

又一日,大雪纷飞,他们行至榆林驿站。此时,陈际泰身体更糟了,咳嗽得更厉害了,痰中带血。随行医生给他把脉开药,可他的病情未见好转。陈经义同大伙商议,决定让陈际泰留下养病。陈际泰叹息道:“不用了。生死有命,我年过古稀,没有什么好顾忌的,还是尽快把蔡相国的灵柩送回故乡!”

次年春天,南雁北上,在天幕上时而排成“一”字形,时而排成“人”字形,是那么整齐,那么肃穆,仿佛去朝圣一样。

而陈际泰一行也快到济宁了。只是陈际泰躺卧在马车上,身上时冷时热,气息微弱。几天后,他溘然长逝,时年七十五岁。

这年秋天,北雁南归,引颈长鸣,似乎特意赶来送行。

不久,蔡国用和陈际泰两人的灵柩被护送至江西境内,然后换船沿抚河水道运往抚州,再从抚州运往浒湾上游。蔡国用被葬在抚河东岸,陈际泰则葬在抚河西岸,两人的坟墓山水相连、隔河相望。

只是才两年后,李自成就率军攻占北京,崇祯皇帝自缢身亡,大明王朝也只留下一个悲凉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