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下的薄荷糖时光

放学后走那段路,从此成了我一天中最期待的事情,心里升腾起隐秘的欢愉。他不再是人群中的遥不可及,我亦卸下早已成为本能的寡言少语,开始享受和晚风一样的自由。

秋老虎来得快,走得也快。几个星期前,太阳还能把踏出校门的我照成眯眯眼,现在却有落叶打着旋儿往我的怀里钻。

我站在十七年来日复一日走过的巷子口,脚尖有意无意地磨蹭着地面,已经十分钟了。往日闭着眼睛也能走的这段路,今天却变得深不可测,好像一张黑暗里张开的大口,往里踏一步就会被拉进未知的世界。

我盯着前方五米处本该亮起灯的地方,两分钟后,我终于相信,这条我回家的必经之路——大概有六百米的小巷子,仅有的两盏路灯都坏了。但如果不往这走,从外面的大马路绕,等回家就很晚了吧。

一只黄色的猫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路过我时,还朝我“喵”了一声。我从它尾巴的左右摇晃中看到了不屑。正当我准备硬着头皮向前挪步时,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带着一股薄荷糖的甜香停在我身旁。

“嘿,很远就看见你站着不动,怎么,在等人吗?”少年的嗓音干净好听,还带着变声期独有的喑哑,把我从原本的凝滞里拉了出来。

他一只脚还踩在自行车的脚踏板上,似乎一用力就会离我远去,于是我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回答:“不是,没灯,有点黑。”

我好像听到他轻笑了一声,很难分辨出那是不是嘲笑,紧接着就闻到薄荷味离我近了几分,隐约还有淡淡的洗衣粉味道。他拨了两下铃,对我说:“看没看过电视剧?铃铛开路,诸邪避散。跟着我走,保你平安。”

我没抬起头看他,但从他的语气中就能想象出他飞扬的眉眼。班里人都说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终于切身体会,确实无法拒绝。

大多数时候,我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就没机会发现,但在安静无人的小巷,身边的存在是如此让人难以忽视。天色慢慢地变暗了,我不知道他有多高,至少我得跨两步才抵得上他一步,不知不觉中,我意识到他放慢了自己的步子。

高一下学期他转学过来,在黑板上写下名字,有着那个年纪的男生少有的工整。我低头看着语文书,用余光往讲台上扫,阳光从门上的玻璃窗透进来,侧洒在他白色的衬衫上。我记得他棱角分明的下颚线,被夕阳镀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温柔。

他总是身在热闹中心。意气风发的少年深受同学们的喜爱,我总能听到他用带着笑意的声音和许多人交流,而这其中并不包括我。相遇在巷子口之前,我和他的接触仅限于,课间他从我身边经过时,划过我桌边的衣角以及随之而来的淡淡薄荷味。

我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人。从小学拥有“锅盖头”的外号起,纵然成绩还不错,但我在老师的评语里也总是内向、害羞的。

我的头发又多又硬,被父亲修剪得像个头盔,还带着厚厚的刘海。时日稍长,刘海就会越过眉毛这一“分界线”,遮挡住我的视线。为了不让头发扎到眼睛,我总是下意识地将眼皮微微下垂,极少抬起头直视比我高的人,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

思绪从极少的片段中一闪而过,我开始斟酌如何开口,在昏暗的掩护下,我鼓起勇气抬头看向右边。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而是盯着车把手,想来他也很少和我这样的人相处吧。

另一条街的明亮一步步被抛在身后,尴尬从我们中间如丝线般蔓延开来。在彼此还没完全被沉默缠绕起来前,我决定做些什么。

我将左耳挂着的耳机取下来,其实早在他与我说话时,里面便没有声音了,我重新点击播放,犹豫了三秒钟,还是将手里的半边耳机递了过去:“要听歌吗?”

他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和他的目光接触,于是将抬起的头又低了下来,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他的手。他没有接过我的耳机,而是将手伸进了裤兜里。我抿了抿唇,正要将手往回收时,听到他开口:“等等啊,我记得还有颗糖来着,换你的半边耳机。”

一颗淡绿色包装的糖,代替耳机躺在了我的手心。将薄荷糖压在舌尖下,微微的甜味和淡淡的凉意弥漫开,整个人心情忽然轻快了几分。不知道要归功于这颗糖,还是给我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