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是自己的事(2)

重新回到北京的范雨素搬到了皮村,一住就是10年。她在皮村蜗居的那间8平方米的小屋,太阳很足,即使在冬天,屋子里也温暖得跟植物园的阳光房似的。范雨素一如既往地喜欢阳光。

几度漂泊的范雨素,唯一保留的习惯就是阅读。“读书,不论往小了说,还是往大了说,都是有意义的。我是个没情趣的人,但通过读书也培养出一些兴趣,比如我喜欢动植物,喜欢听音乐,这些都是通过读书培养出来的。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果一个国家的母亲都爱读书的话,那整个国家的人口素质就会有大幅度的提升。”

在范雨素看来,阅读和写作,甚至改变了几代人的命运。没有能力供大女儿上学,她就给大女儿从旧货市场淘了成百上千斤书回来,还带她去书店、博物馆,教会她阅读。在范雨素成名后,许多慕名而来的文学爱好者让范雨素更深刻地意识到:阅读和写作,可以改变人的命运。无论是来自河南的家政工、甘肃的育儿嫂,还是来自山西的服装厂女工,她们一边为孩子打工挣学费,一边写些看似无用的文字,最终都将自己的孩子送进了大学。

作为中国第一代农民工,范雨素形容自己是“从地铁首发站上车的人”。在“同一班地铁”上,一些农民工朋友凭借时代的优势,成了打工潮中的暴发户。可她自己,却是那个“在首发站上车却被中途挤下车”的单亲妈妈。

范雨素知道,如果自己当初不跑到北京,而是留在农村嫁人,日子可能会过得比现在好。但那种压抑与束缚下的安稳,绝不是她想要的。她也知道自己这样的经历并不是小概率事件,中国有14亿多人口,3亿农民工,无数女人跟她一样做了“逃荒妈妈”。

社会就跟人一样,没有纯粹的好人,也没有纯粹的坏人,城市也是这样的。城市有很多毛病——冷漠、疏离,但好处是,在城市,人和人之间是有距离的。在乡村,人们没有距离感,大家都是没有隐私的、透明的人。在城市,我是单亲妈妈,没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觉得很好、很自由。但是在农村就会有很多关心你的人来劝你:不要一个人生活呀,不要做单亲妈妈呀……他们会来干涉你的生活。在城市,你可以选择任何一种生活方式,只要你从心所欲不逾矩就行了。”

更何况,她万分感谢北京这座城市带给她的善意。

1998年的一个午后,摆完地摊回到家的范雨素累得倒头就睡,醒来却发现3岁的孩子不见了。那天下午,她顺着三环路跑到潘家园,又从潘家园折返跑到劲松,再从劲松跑到八王坟……她发疯似的到处跑、到处找,只感到喉头黏糊糊的,要吐血。孩子丢了,真的丢了!范雨素感到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满脑子只有她自己无助又孱弱的喘息声——她累极了,却无法停止奔跑,她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找不到我的孩子,那我宁愿死在找孩子的路上”。

濒临崩溃的范雨素被路上一个陌生大爷拦下。大爷询问了缘由,并帮她联系了劲松派出所。绝处逢生,派出所里正好有一个被路人送来的迷路的3岁小姑娘。范雨素赶到派出所时,女儿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派出所的馒头和瘦肉丝,真好吃。”

范雨素感到心酸,她不会做饭,以致孩子吃着派出所的馒头和瘦肉丝都觉得如吃珍馐。可她也感到幸运,在这一场风波中,她遇到了不收车费的出租车司机、耐心陪孩子找家的执勤民警,以及路上那些素昧平生的好心人。

用范雨素的话说,这个社会,并不要求谁对谁多好,但“每个人身上都有实践举手之劳的善”。比如,北京的垃圾桶特别高,外出倒垃圾的时候,如果人们看到垃圾桶附近有捡垃圾的拾荒老人,便不会把垃圾直接扔进垃圾桶,而是放在一旁,告诉老人那里面有能卖钱的废品。

每当看到类似的场景,她都会想到杜甫的《又呈吴郎》:“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杜甫对于邻居扑枣妇的善意,在这叮咛与嘱咐中尽露——就算你从来无心阻拦无食无儿的妇人到门口的枣树上摘枣吃,但你在门口插篱笆这件事,肯定会让提心吊胆的妇人疑心你是不是在提防她。

对于这样的细节,诗人需要具有多深刻的同情,才能领会并体贴穷人的自尊心!1300多年前的诗人杜甫,通过一首小诗,写出了范雨素的心声。积年累月的阅读与来自大城市的细微善意,影响了范雨素的文学观。“平静、温暖、慈悲、悲悯,我觉得这4个词是我的写作观,也是我的价值观。”她坚信文学要给人力量,要表现真善美,只有充满善意的文学,才会有人看,才能对社会有贡献。

在北京,外来务工人员的子女是无法轻易就地上学的。

早些年,范雨素为了有更多的时间照顾年幼的小女儿,曾在小女儿就读的打工子弟学校教书。等小女儿长大一些后,范雨素便前往城区做育儿嫂。育儿嫂很辛苦,每周只休息一天。因此平常只有两个女儿在家,由十几岁的大女儿照顾几岁的小女儿。

因为照顾过太多别人家的孩子,所以范雨素知道,小时候父母长期不在身边的孩子会很没有安全感。但她没有办法,只能不停地教育孩子:“活着是自己的事。”

范雨素身边的大部分北漂农民工,会将一年收入的2/3花在自己孩子的教育上,最常见的选择是将他们送到河北衡水的私立中学读书。衡水的教育资源闻名全国,可私立初中一年的学杂费起码3万元,对想要培养孩子通过读书跃出“农门”的打工群体来说,这是一笔非常大的开支。

一直以来,范雨素对没能让大女儿接受完整的学校教育心有愧疚,又因为年少时在老家私立学校教书的时候,不懂教育方法,常常采用打孩子手心的方式对待犯错误的学生,所以她想等小女儿工作后就去支教:“那个时候我自己也小,背书背不好就打孩子,现在觉得很不好,这是错误的,我想做点儿事情弥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