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简静,喝咸菜汤

郑板桥在家书里说:“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我想郑板桥喝粥时,必嚼着清雅喷香的水咸菜。

《浮生六记》写道,深更半夜,芸娘得知沈三白来了,忙煲粥伺候,顺便端来一碟小菜。想来这碟小菜,必是芸娘精心腌制的白菜吧,蚀到骨子里的柔情。

陈年光影里的腌咸菜,承载着旧日的清贫和饥馑、欢乐和忧伤,牵动着蓬勃温暖的乡愁。

“一绳分晒斜阳里,留佐盘餐小雪天。”清寒冬日,天地简静,村妇忙碌着腌咸菜。腌菜时,边撒细盐边把腌菜一颗一颗码进脚盆里。用劲踩踏,卟卟声犹如春冰开裂、积雪断竹。几易晨昏,原本干蔫的咸菜渐渐变得湿润,冒出津津的绿水,呈现生命的质感,完成生命的涅盘。

新腌的水咸菜很好吃,不咸,细、嫩、脆、甜,难可比拟。霜雪天,抽出两颗碧绿的水咸菜,黄澄澄的茎,乌滴滴的叶,捏起来颇有弹性。汤沸时,磕几只天青色鸭蛋,一道暗绿色的咸菜蛋汤就做成了。举箸细饮,围炉夜话,灯焰如豆,便有湖心亭看雪的恬适心境。

倘若抓一把粉丝投进锅里,粉丝赭褐,绵软,质朴,透着乡土气息。嗞嗞的吸溜声,似蚕嚼桑叶,冰凌初破,有清凉古意。几位布衣知己,搛着咸菜,蘸点辣椒,辣味如河流奔放,鼻尖上冒汗,嘴里发出动听的声音,弥漫着“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韵致。

冷凝冬日,一碗咸菜茨菇汤,令人品咂出田园生活的清苍疏旷。茨菇取自屋后的清水塘,像农人发黄黧黑的烟斗。咸菜汤暗绿,茨菇片嫩白,色彩明丽,如河滩上苍翠的芦苇和苍白的鹭鸶。茨菇片略涩,嚼着粉嫩、脆刮,汤如奶酪,腾腾热气中,笑脸灿若三月桃花。难怪汪曾祺漂泊多年后,最想喝的竟是一碗浸润乡愁的咸菜茨菇汤。

我喜欢在咸菜汤里劈进几块白花花的豆腐,撒进葱花或蒜叶,香味便飘溢出来。院子里盛满月光,清幽透明,空阔静人心。坐在粗纹木桌旁,喝着咸菜豆腐汤,聆听北风吟唱的凄婉歌谣,此种情形,有丰子恺漫画神韵。咂咂声中,洋溢着寻常日子的愉悦和自足。

冬日黄昏,竹桩码头买来细小杂鱼。油锅里翻炒,“刺啦”倒进水咸菜,掺进葱管红椒。俄顷,满屋子鱼香袅袅,直润肺腑。屋外青霜染月光,平添一种宁静和悱恻。呷酒品嚼咸菜冻小鱼,顿觉时光舒缓,一钩新月天如水。

腊月里,家家蒸咸菜馒头。将肉斩碎煸熟,倒入剁碎的咸菜,加入姜末、米虾、蛋皮炒熟。馅儿做好了,人人上阵包馒头。厨房里热气弥漫、香气缭绕、笑语盈盈。咸菜馒头包裹着乡愁,牵引着故园倚门倚闾的眼神,牵引着远离故土委身城市的打工人群。

晴天,村妇把水咸菜从缸里拉出来,挂在绳索上晒成红通通的老咸菜。冬阳惆怅,如阁楼上懒于梳妆的少妇。负暄老人,眯缝双眼,诉说陈年往事。

“日暮苍山远”,嚼着蒜花炖咸菜,吸啜着热腾腾的小米稀粥,寻常的日子竟是风生水起。形式上虽然清淡,舌尖上的滋味却是百转千回,有“欲辨已忘言”的气质。

霜天简静,喝咸菜汤,暖身暖心。水咸菜经过揉搓、盐巴浇身的疼痛,进而沉淀、成熟,像故园乡亲,成为恬淡平和的乡村主角。水咸菜蕴涵着农耕时代的精神和气质,让人迅速抵进内心的清明与平和。让我们在喧嚣浮世,如水咸菜一样,保持一份淡定和悠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