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雪

在南昌闻了半个月的桂花香。

一天天地看着叶儿落,一天天地看着枫树红。

天旱水干,人老无情。可是散步的时候,偏就能闻见桂花的香气。走一路,香一路,脚步都不敢在桂花树下停留,怕受打扰,香气如鸟,吓得飞走了。

可是真的好香。闻见桂花香,才知道什么叫做清香。

芫荽香和红烧肉的香都是肉肉的,充满诱惑的,桂花香不诱人,可是直接就钻进五脏六腑去了。于是想吃桂花糕,可是桂花糕吃的也只是糕,桂花的香气还是不能吃到。

江南的秋色很明显了,青草和路面都湿润,草尖晨露半昼犹湿。往一株桂花树上轻踩一下,便有桂花如微雨。青砖地上,一层薄薄的青苔从砖缝里冒出来。小小的桂花一点一点地往下飘。飘下来,躺下去,覆满地,如宛转渺落的一首青词小曲。

两天前坐火车回河北,秋高气爽,天色天朗爽利。但是两天后的昨夜,听了一夜的老北风,地动山摇。

今天,掀开窗帘一看,雪正“哗哗”地下。

对的,这个象声词没有用错,就是在“哗哗”地下,像下雨那样地下,又湿又重,又急又快。

冬天来得猝不及防。

院里的汽车昨天晚上用了之后,忘记关窗,今天车身上覆着恁厚一层白雪,车窗的位置张开着可笑的黑洞洞的大嘴,里边的方向盘和座椅上都被白雪铺满,像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抽象派漫画。

出的门来,四处皆白。

人家在门口种的花,原本开得特别好——落叶满地,触目苍黄的日子,它却开得溜光水滑。那么薄而艳的花瓣,如今看不见了,被雪埋了,裹了,压住了,挖不出来了。

还有人家菜园子周围开的朝颜和夕颜,红紫蓝白,也是艳光四射,如今也看不见了,被雪埋裹。

自家小院的南墙外是一片小树林,里面的树皆成年,所以才能听得一夜北风紧。树是会给风壮声势的,波澜壮阔。

特别喜欢看大树覆白雪,枝丫皆白,却又有黑白的交界线。一面被雪覆压,一面却是皮色青深。唯有有限的几枚叶子尚在枝头顽强抱紧,虽是绿色,却青惨惨的。

风好凉。

回家时,听见对面正对家门口的一片丛生的灌木丛里传来的“嘎巴”的一声响,一根树枝就突兀地倾斜翻倒。大雪压青松,青松是能挺且直的。但是,不是所有的树都能不被压倒啊。

而且,树丛里竟然不断地传来“嘎巴,嘎巴”的声音,爆豆一样此起彼伏,真是铁一般的温柔的力量。

对,桂花是温柔的,雪也是温柔的。可是,它们都温柔得浩浩荡荡,温柔得排山倒海,温柔得摧枯拉朽。

温柔得,温柔得让人一边行走,一边白头。

而桂花和白雪之间,也不过隔着一千多千米和两个日夜,如同人生际遇,一霎时缩地成寸,一转眼须臾经年。从繁香到苍凉,就这么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