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笆

古人造篱笆就如插秧,将木槿、柳树、黄杨或女贞的枝条插入泥土,吸了土气,又吮了雨露,这些枝条就还魂,横着缠,竖着蹿,长成了绿篱。枝条中混进了一些藤蔓,主人也不驱除,随它们长,结果就开出蔷薇、牵牛和野菊,这样的篱笆叫花篱,又古风,又诗意。

中国有数不清的篱笆都是这样,它们只被几棵树、几头牲口或几只昆虫当成念念不忘的朋友。

古人绘制的地图,有村落、桥梁、庙观、驿路,细辨还有军营、官衙、护城河,但不会有篱笆。篱笆类似于水洼、车辙,参与了对大地的形塑,却没有资格作为地标符号进入地图。

农耕社会最基础的居住单元是由房屋和篱笆共同构成的。茅屋的封闭性让主人活得踏实。篱笆虽然低矮,可是承担着大使命,它守护的是私有财产、私有意识和卑微小民的自尊心。

住在这种单元里的有陶渊明。他家的篱笆在中国名气最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就是这条。先生站在篱边,看几眼南山,就开始采菊。一朵、一朵、又一朵,放在瓦盆中,泼些冷冷的山泉,端正地捧着,走回屋中,供在书案上,又掸掸衣衫,坐下,往石砚里注上水,开始研墨。墨色不浓也不淡了,就开始书写,写“采”,写“东篱”,又写“悠然见”。这是先生那一天的私人日记。他的日常,却成了后辈永远追慕的清雅人生

诗人杜甫也不例外,他家也有茅屋,也有篱笆。篱笆没什么名气,名满天下的是茅屋。它毁于“八月秋高风怒号”。对这场风灾,杜甫的叙事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在歌中,杜甫梦到了广厦千万间,还梦到寒士俱欢颜。这种幻觉无益于灾后重建,却有助于慷慨陈词。杜甫说,只要梦境能成真,我家的茅屋,破就破掉吧。依托这样的叙事手法,这间茅屋成为难以逾越的道德高度。

我们去朝拜杜甫草堂,其实是不应忘记他家的那道篱笆的。时常有朋友来看杜甫,杜甫就拉住人家的手,说不准走,今天喝个痛快。杜甫有热情,可是酒量不大,喝不过朋友,就想搬救兵。他对朋友说,他的邻居也是海量,要不要请来助兴?朋友刚点头,杜甫已经站在自家篱笆前向邻居发出邀请。这件事在杜诗中查得到:“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救兵搬来了,那朋友怕是要被灌醉吧。这是猜想,到底醉没醉,杜诗欠我们一个清晰的交代。

看杜诗常常会有这种不过瘾的感觉。比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写得触目惊心,可是我们还想知道,那朱门住着的是哪个显贵,那冻僵的躯体又是卧在哪个路口?杜甫没有餍足我们的欲求,我们也不能要求他做得更好,因为他已是唐朝胆子最大的调查记者。他的长焦镜头瞄准着生离死别、哀号、废墟中翻滚的硝烟和捆绑壮丁的一根绳索。这些,这些,主旋律的总谱上从来不允许它们出席,它们是唐朝的一粒尘,杜甫死死地盯着这粒尘,看它飘,看它坠,看它轰然落地到底砸死了多少人。他是一段历史的目击者和撰稿人。他不是被篱笆困住的桃树李树苹果树,他有腿,他把篱笆留在浣花溪畔,他走出茅屋,走进时代的褶曲和罅缝。一个维度是他对民间疾苦的普世情怀,另一个维度是与篱笆有关的烟火生活,哪怕是和二三友人的一次小酌,他也要喝得有声有色。

一片果园或一座庄院可以用篱笆围起来,更大的东西,篱笆就无能为力了。

说到底,篱笆还是格局小。

它围不住草原。

任由篱笆野蛮生长,再投入国家意志,还有青砖、石料、红柳、沙土和糯米汁,篱笆就成了长城。长城还是管不了草原。一边是农耕文化,一边是草原文化,长城在两种文明的冲撞下忍气吞声、支离破碎。

还有高楼崇阁。我们去黄鹤楼、岳阳楼,可曾看到篱笆?它们是不同阶级,坐不到一起。

我去鹳雀楼,正是中午。眯起眼睛看,远远的,一条线,闪着琉璃光,那就是黄河。附近的村子,家家都备着一条小船,平时靠在墙边落灰,到了农闲,两个人一前一后,把船顶在脑袋上,走到黄河边,就当起渔夫。这么小的船,诗人王之涣自然看不到,如同他看不到河中有条鱼。凭栏驰目,扑面而来的都是大气象、大概念、大局观和似真似幻的大人生。人所贪痴的东西,高楼给了他,他正好是王之涣,就碰撞出石破天惊。“白日依山尽”是上帝视角,“黄河入海流”是上帝在飞。我们不是第一读者,第一读者是鹳雀楼,王之涣的登高诗是献给这座楼的。

浔阳楼在九江。在中国所有的楼阁中,浔阳楼始终抬不起头,因为流传至今的登高诗中,唯一一首反诗就写在这座楼里,你说它应不应该自卑?

那首诗是宋江所写,其中有杀气腾腾的口号:“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宏大的建筑物,通常都是体制的同谋,它为体制背书,却避免让体制难堪。登高而赋的诗篇,也有嘲讽,也有颓靡,也有不合作,但从未喊过造反。一首反诗将浔阳楼打成了文化异类,也让我们看到了极端的政治倾向如何将曾经的追求抱负扭曲成仇恨文字。

那一天是日全食,我正好客寓九江。站在窗前欣赏城中心那片树叶形状的湖泊时,天突然惨淡,日全食开始了,昼成为夜,印象深刻。

我对浔阳楼没有兴趣,我是因为白居易的《琵琶行》来找一条船的。浔阳楼让城市有了杀气,而这条船给这座古名江州的城市带来了超越时空的人性暖流,最终,杀气被暖流解构。这条船如今就泊在水中,离岸很近。这肯定不是白居易邂逅琵琶女的那条船,它只是那段历史的粗糙附会,可是我当了真。那是我和白居易最亲近的距离,我们之间只隔了一些流速缓慢的江水。在唐元和十一年的那个秋夜,我和岸边的芦花枫叶,共同目击了一段文学情话在那条船上欸乃摇橹又唏嘘掩卷。嘈切的琵琶喑默后,白居易退出船舱,一身青衫,胸口早被泪水打湿。

汉武帝时,文章司马迁最好,辞赋司马相如第一。这是鲁迅的评价。

赋这种文体,现在没落了,可是并未绝迹。隐约有种风气,越是庄严的场所,越是隆重的仪式,越喜欢用赋来烘托氛围。

好像赋是正装。

其实早已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