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一场

一、

电梯井把脑外科住院部分割成两个空间:左边是九病区,右边是十病区。

这次住院之前,我生过最严重的病是发高烧,挂了三天水。看到诊断书上“大腺瘤”三个字时,我在门诊哭得昏天黑地。

“瘤=绝症=死亡”,这是我非常粗浅的认知。医生看着痛哭流涕的我,像在看一个傻子。

我住进十病区的四人间。1号床是位姐姐,跟我一样的病,一个人从外地到这里来做手术;2号床高阿姨,没确诊,医生判断她脑袋下面多了个“小骨头”,问题不大;3号床李阿姨,脑膜瘤,是一种颅内良性肿瘤。

我感觉这个病区属实有点儿热闹,病人、家属一起谈天说地。早来两天的李阿姨向我介绍,十病区基本都是“好瘤”,所以氛围相对轻松;要是“开出来”不好,就要去九病区啦。她朝着对面努努嘴,说:“你可以过去转转,不要待太久。”她说这些的时候,护士在给她挂水,说是给脑部排水用的,我们笑得不行:“原来脑子真的会进水!”

十病区真的很有意思。白天,病人要去门诊做各种术前检查,一个人来住院的,会有病友或病友家属主动请缨陪着去;吃完晚饭,陪床的家属都下班来陪床了,病房里、走廊里,大家凑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相邻病房的病人互相串门,不出两天,谁家什么情况都摸清楚了。

有人情味,是这里的特色。

二、

我们管上手术台叫“打仗”,虽然是“好瘤”,但也是开脑袋的事情,听着就不轻松。轮到谁去“打仗”了,谁就换好衣服,躺上手术床,大家一起去送他,一起把他的床推到电梯口,交给手术室前来接应的护士,在所有人的加油声中,电梯门缓缓关上。

从手术室出来后,病人会被推进十病区的ICU观察一两天,从电梯口到ICU门口有10米的距离,也是其他病友这两天唯一可以见上他的机会。总有人乐于充当岗哨的角色,在病房和电梯口来回“流窜”,随时传回“那个谁谁要回来啦”的消息,大家就一起跑去电梯口等着他,看看他,如果能说上两句话就更好了。

每个人都在这样的迎来送往中寻求一种安心:他去“打仗”了,他不是一个人,挺好的,等我去的时候,也会有人为我加油鼓劲;他出来了,看状态不错,说话有力气,挺好的,我出来的时候应该也不差。

和快出院的人聊天,心情最复杂:看他一路顺当,是心安;想到自己面临各种未知,又不免焦灼。我参与“送战场”的第一个人,就是3号床李阿姨。手术当天早上,护工来给她剃头,一头鬈发纷纷扬扬落了下来。陪着她的家属掩面而泣,我顿时跟着陷入悲伤情绪,一路含着眼泪。等她进了电梯,我回病房,在走廊上听到一个老头儿中气十足地描述ICU里的遭遇:“里面的护工用冷水给我擦脚,冻得我差点儿跳起来!”我的眼泪瞬间随着大笑一起喷涌出来。

ICU接收的都是重症患者,在安静的夜里,走廊上偶尔会爆发撕心裂肺的哭声。有一个妈妈哭了很久,她的儿子读高中,坐了一辆司机酒驾的车,遭遇车祸,司机当场死亡,男孩进了ICU。大家扼腕叹气:“好好的人哪……”

我住院一周后,有个叫杨慧的圆脸女孩住进隔壁病房。每天中午到了饭点,她的妈妈就笑哈哈地喊她:“乖女儿今天想吃什么?”他们没在医院订餐,她妈妈说,补好了身体才有力气做手术,女儿想吃啥就买啥。她男朋友每天下班都来看望她。她笑嘻嘻地告诉我:“等做完手术休息几个月,国庆节我们就结婚啦!”

三、

我和2号床的高阿姨排在同一天手术,我第一台做,她第二台。

我也成了被迎来送往的那一个,像是在主演一场庄严的古典戏剧。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知道,家人在我面前隐忍的担心、焦虑、恐惧,都将在不被人看见的地方滴出来。

手术很顺利,我进了ICU,邻床就是那个遭遇车祸的男孩。

ICU是大通铺,住了几十号人,护士们忙忙碌碌一整夜。我躺在床上,听到有人一直在唱歌,唱了一整夜《真心英雄》。护士劝他:“歇歇吧,天亮了再唱。”听到护士劝一个病人喝水,叫他名字他不理,叫他“金总”,他才发出响亮的“哼哼”。听到护士对遭遇车祸的男孩说:“你长得真帅啊,在学校肯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吧。”我转过头看向他,他正好也瞪大了眼睛看我,眼神像受惊的婴儿—车祸损坏了他的大脑,他以后可能永远都是一个“婴儿”了。

我睁着眼睛等天亮,等到护士来对我说“挺好的,你可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