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赴桃花源

现在想起来,这场奔赴桃花源的行程,始于去年秋天—我眼睁睁地看着院子里的树在半个月之间,由绿转黄再转红,变得姹紫嫣红。在这个四季分明的北方城市,一切都在发光—太阳亮得透明,叶子亮得灿烂,云彩白得耀眼,天空蓝得舒朗,面对这么好的天气,人多少有点儿不知所措,好像干什么都是浪费,怎样度过都是遗憾。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就像《立春》里的王彩玲说的:“总觉得会发生点儿什么,但是到头来,什么都没发生,然后就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秋分那天,我对大自然的相思积郁成疾,疯狂在微信朋友圈里翻看那些旅行达人发的照片,犹如饮鸩止渴,忽然就看到美院的老同学小怡和芊芊在浐河岸边拍的露营短视频,这才知道小怡在一年之内考了驾照,买了车,实现了我向往的“桃花源之梦”。

第一次随小怡他们一起去露营,开车到浐河边,找到一个风景宜人的树林子,打开车门,拉开折叠凳子,打火烧茶。河对岸也有一拨儿露营的人,他们放着音乐,隔着水也能听到。过了一会儿,又来了几队人马,带着摇椅、长椅、天幕、帐篷开始安营扎寨。林子里逐渐变得不再静谧,遛娃的、遛狗的,还有一家在煮小火锅吃……夜幕降临,人们陆续离开。这时来了三个姑娘,她们撑开天幕,挂上雪亮的太阳能灯,摆了三四个手机架子开始直播。

第二次露营,我们沿着这条河跑得更远,景色比小树林更美:近处是池塘,远处是白鹿原,中间是村庄,可谓“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犹如一幅生动的水彩画。美术老师芊芊很快注意到树上的白鹭和池塘的野鸭,与湖光山色相比,这些小精灵更吸引人。忽然,树木一阵摇曳,鸟儿们此起彼伏地飞起来,掠过池塘上空,又呼啦啦掠过我们头顶,像是去执行任务的一大群歼击机,不一会儿又接二连三地落回树上,树木又一阵疯狂摇曳。我们兴致勃勃地揣测着鸟儿们要去干啥,看上去像是一场有组织的行动—是收到了前哨的消息,说河里来了一群鱼,还是发现了一棵柿子树?我第一次体验到露营的乐趣:大自然真是既熟悉又陌生,充满了灵动、神秘和想象。

记得去年,芊芊曾认真地跟我讨论在山脚下租个房子的可行性,我说:“租个房子,你啥时候去住呢?通勤时间太久,交通状况不明……”直到露营后,我们发现这种方式要比隐居山林更有弹性和生命力,就像去走亲访友,我们和大自然都有自己的运行方式,平时互不打扰,偶尔去田园风光里接受一下自然的滋养。

如果说艺术是现实生活的彼岸,那么露营就是庸常生活中的超脱和出走,是从日常生活里的一种暂时的逃离。在露营的时候,我们惊讶地发现有不少独自露营的人,撑起天幕,架着桌子,烧一壶茶,静静地坐在林间,默默地对着河水,让人想起拙政园里的“与谁同坐轩”—“与谁同坐,清风、明月、我”。此刻,他们不是公司职员,也不是谁的父母或儿女、丈夫或妻子,他们暂时脱离了琐碎的生活、繁忙的工作,摆脱了焦虑和压力,做回了自己。

当然,也不是所有露营都那么完美。有一次因为玩得太高兴,我们第二天又约了一场,谁知就成了画蛇添足。那天一下车,西北风呼呼地撞击着脸颊,河道里的狂风揪扯着芦苇,天色阴沉沉,远山黑压压。我们不得不跟着导航到达附近的一个专业露营地,那个大院子里倒是撑了几张天幕,但没有客人,唯一的工作人员眼皮都不抬地告诉我们,冬天这里进入淡季了,天幕马上就要拆……我们悻悻出来,掉头去了一个湖畔,总算找了个地儿撑开摊子。雨点已经落下,坐在一棵树下,面前是苍茫的湖水,对岸是荒凉的山坡,只有背后的大树让人有了一点点慰藉,让人感觉不是孤苦恓惶地坐在旷野里。寒风里的我们哆哆嗦嗦,喝着无论如何也热乎不了的工夫茶,再也没有昨天的欢喜。我一心想快点儿结束这场露营,那一刻,我想起了家里炖得热乎乎的羊肉汤……对我而言,这天的露营是有教育意义的,让我不会再对庸常的生活习惯以致鄙薄了。

每周六去露营写生,也成了我们仨不成文的约定。记得暮春时节在公园露营,小怡执意要找“那种老一点儿的牡丹”,下着雨,游人稀少,牡丹也寥落。坐在雨里的小怡打着伞,画一朵即将开败的“老牡丹”:花瓣凋谢的部分,线条从容地、像瀑布一样流泻下来,枯笔、瘦墨、老干、遒枝,含蓄苍劲,十分耐看。音乐也很应景:“翻过岁月不同侧脸,猝不及防闯入你的笑颜,晚风吹起你鬓间的白发,抚平回忆留下的疤,你的眼中,明暗交杂,一笑生花……”那天,我们有了个审美上的共识:让一株老牡丹发光的,不仅是她饱经沧桑后终于长成了一棵树的坚韧,还是她经历了岁月,有了淡定面对风雨或烈日的从容姿态。无论是人还是花,最曼妙的风景都是内心的淡定和丰富。这是露营的又一个收获,它不断给我带来迥然于日常生活的新视角,有点儿像爱丽丝钻进了兔子洞,总有层出不穷的新事物展现在眼前。当投入自然的怀抱,身边有小河潺潺,脸上有微风轻抚的时候,小怡说她发现自己好像“变大了”,平时觉得乌云压顶的事也都不是事了;芊芊说自己仿佛“变小了”,变成了宇宙中的一粒微尘,但却是独一无二的那一粒。而我则找回了偶尔迷失的自我,能更加清晰地认识、接受和喜欢现在的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