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黄荆条

故乡土路两旁的田塍地坎上,总会长出一蓬蓬散发着馥郁药味的黄荆条。黄荆条茎干上长有四条棱,五片菱形的叶片从同一叶腋处生发,沿圆弧向四周散开,仿佛指向天穹的绿色鹅掌。

冬天的黄荆条,树叶陨落成怎样的秃枝,我没有一丝半点的印象,只是每到五黄六月,蓬勃惹眼的黄荆条才一下子涌入我的视野。我走在家乡任一条土路上,都能闻见浓烈得让人头晕的黄荆条味道,它紫色长束的花序从来不见有毛毛虫、蚜虫之类的侵扰,只有蜜蜂、樵叶蜂将头钻进花心,露出笨拙的尾部,在里面采集花蜜。我很纳闷,这些让人头晕的花朵,蜂儿采去后会酿出什么蜜来呢?这无害虫问津的灌木引我动念,何必去大山里砍烧柴,砍上几蓬路边的黄荆条岂不更省力?可姐姐告诉我,黄荆条不扯火,一烧全是烟尘。我不相信,偷偷砍过一回,不仅砍的时候茎干绵韧难断,砍回家后,曝晒好多天仍旧无法引火,只在炉膛里腾起呛人的浓浓黄烟。此后砍烧柴时,黄荆条再未入我青眼。

但夏天的许多时日,我仍旧与黄荆条交缠在一起,它的气味便重重地落入我的嗅觉储藏库,成为我记忆的秘藏。

如今,天气炎热的时候,我时不时就会闻到飘上鼻尖的涩涩药味,我知道黄荆条的气味应季而出了,许多儿时与黄荆条打成一片的情景,像江面上的浮标一尾尾从记忆中冒出头来。

记得那时夏天的早上,母亲总会给我布置任务,要我砍几捆黄荆条,然后一束束铺在辣椒、茄子、豆角垄上,盖住它们的根部,一来减少水分蒸发,二来避免滚烫的土壤灼伤植株。剩下的黄荆条,母亲会将它晒得半干,然后晚上煴烟,驱赶稠密得撞脸的长腿蚊。

掺杂着黄荆条浓烈味道的烟尘滚滚而过,蚊子被席卷而去,净场之后的晒场只有月光清洒,如今想来,那真是一幕令人留恋的场景。如今,当我一个人走在异乡纵横交错的街道上,心中不时有怦然心动的暖流淌过,这温暖中竟裹挟着一丝丝黄荆条的味道。

虽然黄荆条不能做烧柴,但那时我们上山砍柴的时候,常常砍两根黄荆条对搭成捆条,用它将零散的一铺柴火束成柴个子,扎在冲担的两头挑回家去。黄荆条特别有韧劲,仿佛茎干中注入了一个顽强的灵魂。一根拇指粗的黄荆棍,若长在不缺水的地方,茎干上的四棱便会被日月抚平,它的顽劲更足,舞动起来更能“呼呼”生风,弹射出去的力度足可打跑一只扑上来咬人的恶狗。因了这,在港台武侠片风靡乡村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和许多小伙伴们手中都握有一根很漂亮的黄荆棍作为打狗棍,拿在手中不时乱舞一阵,享受它 “呼呼”作响带来的惬意。

我二姐最会琢磨着制作玩具,她觉得玩打狗棍太过单调,在她的策划下,我们玩上了打陀螺。任何一个中心对称的实物都可做陀螺,只是抽陀螺的鞭子二姐有所创新。她将打狗棍的末端凿了一个小孔,然后系上长长的枸皮,为了防止枸皮晃动,二姐还发明了一种新颖的编织式打结法,枸皮系在打狗棍末梢,简直与它浑然一体。缠着陀螺朝地上一放,“啪”一声抽动,然后一下一下,打在陀螺上,仿佛一种柔劲包裹着陀螺,又有一种刚强注入陀螺,陀螺旋转出“呜呜”的风声。在“呜呜”风声中,我们所有的疲劳、对食物求而不得的失落,一下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打陀螺累了的时候,我们便一溜儿坐在晒场的凉床上,我的父亲,一个乡村教师,便开始他每天一个故事的讲述。讲故事前父亲往往会提出一个问题,这是他一贯的程序。他问:“你们知道黄荆条为什么总也长不高、长不大吗?”

坐在凉床边,年龄小的孩子直摇头,年龄大的孩子便会说,它是灌木,当然长不高大,长高大了不就成乔木了吗?

父亲会说:“那它为什么只能成为灌木呢?这里有一个传说,我说给大家听听。”于是,父亲便开始了故事讲述。

相传在三国时期,刘备的儿子刘禅年幼时不爱读书,常常惹得他的老师生气。有一天,刘禅又没在学堂读书,而是去了山里掏鸟窝。

他的老师秦宓十分生气,直接追到山上,恨铁不成钢的秦宓顺手折下一根黄荆条抽打刘禅。

但是刘禅不但不害怕,反而因为被打痛了,对这种植物生了怨恨,他颁下一道敕令:“我与丹景传敕令,黄荆从此永不生。黄荆黄荆,千年不许长,万年不许生。”从此以后,黄荆条就一直长不高了。

父亲讲的故事拉近了我和黄荆条之间的距离,我那时个子出奇的矮小,村里甚至有人开玩笑说我吃了石头,从而长不高。我想我和黄荆条属于同款,它因冒犯权贵受到责罚,那我呢?二姐说我太淘气,所以长不高。我不相信她的说辞,露天电影中出现的主角都是淘的,可他们长得不仅高大,还俊俏呢。我私下里认为,我还淘得不够,既然淘就得淘出水平来。从哪儿学来这水平呢?我犯难了。身边没有榜样,他们都是循规蹈矩的乖孩子,这让我苦闷不堪。稍后没多久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找到了解决的希望。

山旮旯的村民生活过得特别艰苦,家里劳动力强壮的,到年终时才有进项,能得到一点儿生产队的分红。可许多家庭一年到头出队工,到头来还是只能“吃周转”,所谓“吃周转”就是另外拿钱再买一些供全家人吃的口粮。所以除了几粒饭,村里哪一家都极少能吃得上有口味的食品。让人诧异的是,端午节吃粽子本就奢侈,我的母亲还能包出别有香味的碱水粽子。因此,村里条件好一点的人家都请我母亲去包粽子,完工时,他们还会给母亲几个粽子作为酬谢。那时不像现在,商场售卖的东西极其有限,我母亲用的碱竟然是她自己生产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