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杨花飘

喜欢宋词自杨花始。

似花还似非花,似雪还似飞雪。当漫天的杨花飘满校园时,人们打招呼也从杨花始——“看呀,这毛毛,飞得哪儿都是!”“眯得眼难受。”“校门口那几棵杨树该砍了。”……

小时不识杨花面,折枝弄笛吹春天。

小时候,房前屋后,村里村外到处是杨树。站在对面山梁上远看,小村掩映在树荫中,隐隐露出几处屋角,像幅水墨画。沿大路走进村中,村前有片小树林,不见人影,却能听到林中传来井台上打水吊桶的声音。记忆里的杨树多和绿叶有关,却从未有过杨树也开花的概念。

父亲说过村里的杨树有两种。一种是钻天杨,生性笔直,不咋地用框砍,长得快还材质好。一种是湿地里的红芯杨,树身歪七巴脑、疙疙瘩瘩的,老了还烂芯,不能割家具。

童年的四季幸有杨树相伴,衣服的补丁里缀着满满的幸福。春天来了,刚露芽头的杨枝折一节儿,拧一拧皮就利了。抽出白生生的内枝,刮刮树皮筒边,就可以吹响。“哔——哔——”那声音是春天的宣言,是无数孩子的自信与乐趣;炎热的夏天,折几枝叶子多的细杨枝编个环,戴在头上可以遮阳,男孩子们学着电影里的侦察兵做伪装,乐此不疲地玩着打仗的游戏。选两片又圆又大的叶子,吐口唾沫贴在脸上当迷彩,也能降降温。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秋天杨树的叶子由绿到黄,再到红褐色,生命的色彩快速地变换。深秋满地的落叶,踩上去沙沙响。躺上去仰天看云,惬意得很。用箩筐、纱袋装回家可以备雪天喂羊、冷时煨炕。寒冬里,邻近的杨树上,砍下低丫旁枝当柴火烧,省却了到远山坡刨醋溜圪针之苦。青青杨树,杨树亲亲,可真是咱农家的树种。

初识杨花,是长大进城念书之后。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说:“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他认为历史上写得最好的咏物词,就是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这首词。

懵懂的年龄里爱上了词作。从图书馆借了本《唐宋名家词赏析》,一个学期,每天早读时,旁若无人地放声读背,不求甚解却也自得其乐。这阙《杨花词》呈现在我的脑海里全然不是物,而是娇眼脉脉,珠泪点点,愁思团团。青春无愁强读词,我从词中走出来,便爱上了杨花。

杨花漫天的时节,喜欢追逐打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你越追,它飞得越远。倒不如独自寻个静处——僻静的马路边,楼墙角——不经意间,只见它似白雪铺了一层。踏进去,絮浪滚滚,如踏云端,有仙人飘飘然之感。

“杨花落尽子规啼”,春去也,人老也。走上讲台后,一次讲到有杨花的诗词,教材课下注释里注解杨花为柳絮,一度很是为杨花鸣不平。可据《辞源》解释杨花确为“柳絮”。原来古代诗词中“杨柳”意象不是指杨树和柳树两种树,而是特指柳树,一般是指垂柳,这是一个词,不是杨和柳并列。折柳送别是古人的一个习俗,形成这个习俗大概因为古代交通不方便,远行走水路居多,而水边多植柳树,折柳条最方便,而且柳者,留也,也更能表达送别者的依依惜别之情。

隋代无名氏的《送别》中,“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这里就用了“杨柳”“杨花”“柳条”几个词,显然,这里的树是柳树,“杨柳”是柳树,“杨花”是柳絮。梁元帝《折杨柳》中,“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垂杨柳,垂杨柳,杨树有垂的吗?其实垂杨即垂柳。我们可以得知,在古代诗文中,杨、柳、杨柳,均是指柳树,而且多指垂柳,并非什么杨树。

传说中说,隋炀帝下令开凿运河时,号召民众在河岸植柳,每种活一棵者,奖细绢一匹。于是百姓争植,岸柳成荫。隋炀帝为了显示他的威风,还举行了他亲自植柳的仪式,并挥御笔书赠柳树姓杨。于是以后柳树便被称为杨柳了。自然,柳絮也就成了杨花。而我个人却深信,这纯粹是小说家的穿凿附会。《诗经·采薇》里已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一句,显然在春秋以前就早有“杨柳”一词了。

杨花代柳絮日久,此花非彼花,既如此,怨柳何须迁杨花?我自爱我的杨树。

现代化的进程也是城市化的进程,一幢幢高楼鳞次栉比,钢筋混凝土的城市森林代替了自然的森林。现代人多向城市聚居,疏离了郊野河泽,变得娇气了。本是最美人间的三四月天,昔日的柳絮成了过敏源,为众人所诟病,眯眼沾衣不再富有诗意,连见面的问候也成了“看这讨厌的毛毛”了。学校的操场周边,前任校长当年种了一圈塔桧,几年也不见长。有人说种上那树像是烈士陵园,不美观。新任校长来了,只一个周日,就全换了垂柳。很快,就一派柳枝依依的景象,学生们上体育课也有了凉荫,绿墙与校外隔成了两个世界。可惜,现在又重新栽回了塔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