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记(5)

青草腐

灯火满永康。我和星光坐在街头小吃摊上,乘风凉。小桌上,有两瓶啤酒、四串烤羊肉、一盘李子。我们喝着、吃着、说闲话。

星光说:“威廉斯喜欢吃李子,他诗里到处是李子。”我也喜欢这个喜欢写李子的美国诗人。他有一首《便条》:“我吃了李子,/ 那些在冰箱里的李子,/ 可能是你留作早点的,/原谅我,它们那么可口 / 那么甜那么冰凉。”他另有一首诗,写街头上一个贫穷的老妇人,边走边吮吸一颗李子,从中获得宽慰。

此刻,我们得到中国南方夏天的宽慰,比那个老妇人多一些,比吃一颗冰箱里的李子还充满歉意的美国诗人,更多一些。

街对面,恰好是永康五金技师学院,这座小城的最高学府。似乎,其他大学的名字里,还没有“五金”二字出现,由此可确证永康作为中国“五金之都”的地位。历史上,永康的金匠、银匠、铜匠、铁匠、锡匠,挑一个担子,手摇铃铛,在大江南北游走谋生,让异乡人都知道了“永康”“陈亮”。一路敲敲打打,从金耳坠、银簪,到铜盆、铁锅、锡制茶壶,他们的手艺,让民间生活有了细腻美感和温度。半年、一两年后,匠人们怀揣钱财回家,孩子已长高半头,父母或许辞世长眠。当下,金银铜铁锡,在这座小城深刻融汇,以保温杯、电饭锅、高压锅、微波炉、保险门、电动车、汽车等新形式,加入五光十色的世俗烟火。

“举目江河休感涕,念有君如此何愁虏!歌未罢,谁来舞。”陈亮诗词中有此问句,我答:长歌未罢少年舞。当然,今日中国少年所破之“虏”,是种种积弊与沉疴。而“活跃的创造”与“日新月异的进步”,永远未完成。

在永康,各类技校云集英俊少年,如雨后春笋。“有绝技在身,方有美德在怀。”永康人嘴边常说的这句话,完全是陈亮思想的回声。我,一个拙手笨脚的玄想空谈者,在永康很不安,尽早乘高铁离开为宜。学生们在五金技师学院门口进出,青春逼人。祝福他们,祝福未来的五金工匠、企业家、新时代戏剧的男女主人公。

一辆房车驶来,靠路边。驾车的男子下车,身穿T恤、七分裤、运动鞋,买两杯饮料,抬头看见星光和我,笑了。小城里,在街头碰见熟人的可能性,远远大于上海、北京,每个人就必须保持端正形态,不可任性放纵。那男子走过来,把两杯饮料送到我们小桌上:“尝尝,青草腐!星光,我有事,失陪了!”说罢,又去买两杯青草腐,端着上车,走了。星光说:“知道他是谁吗?陈向阳,大老板,陈亮的第二十九代后裔。”

《陈亮集》扉页,有一帧陈亮线描肖像,满面萧瑟,正是这街头手端青草腐的一张笑脸的血脉源头。

二十年前,陈向阳在永康通往上海的火车里,第一次看见电动滑板车,心一动,开始进入电动滑板车制造领域。两年后,产品行销海外。又次第进入平衡车、沙滩车、老年代步车、越野车、房车等领域,成为有影响力的企业家。偶尔,陈向阳驾驶房车,去郊外山水间吹风、野餐。豪放派的陈亮,也有婉约一面,如,爱骑马踏青,“画帘半卷东风软”。倘在天之灵有知,他对当代永康和后裔生活新方式,一定惊喜连连:房车,这一种可以移动的空间,比抱膝斋开阔、生动——“人爱新来景”,陈亮与朱熹如果坐在房车内对话,看车窗外风烟流动,可避免思想的凝滞……

陈亮通过陈向阳,赠送我一杯青草腐。端起来看,是黝黑的结晶状。喝一口,清凉之气,顿然自肠胃深处升起,微甜,大约也是陈亮熟悉的口感。星光说,青草腐是永康特有的冷饮,历史久远。小时候,夏天里,母亲采来青草,在铁锅中加入淀粉和水,煎熬后,将汁液过滤、冷凝,加入糖、芝麻,就是祛暑解毒、镇静清凉的甜品。“那些年,缺糖,只能加一些糖精,也甜滋滋的。现在,要控糖了。”星光叹口气,我笑了,也叹口气。现在,夏天,永康街头冷饮店,都在卖青草腐了。星光说,还是母亲做的最好喝。

夜深了。另一张小桌旁,坐下来三个窈窕女子,对着三杯青草腐和一盘干果。晚风就有了美好变化,送来淡淡香水味和脂粉气息。其中一女子,突然低头啜泣,同伴搂着她、安慰她。星光告诉我,她们大都在采耳店、化妆店、美容美发店里谋生,下夜班了,来街头放松身心。“草木之人,都不容易……”星光感叹一声。我不语,低头喝青草腐。

青草腐,这一名字真好。青草腐烂,转变为种种新形态,或凝成地力,生发出新一轮春风花朵;或酿作饮料,平添几分欢喜滋味;或化为萤火——大暑将至,依照古人的想象力和经验,“一候腐草为萤,二候土润溽暑,三候大雨时行”。

大暑将至,那些酷爱高温天气的稼禾草木与人事,正蓬勃生长,在秋分前焕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