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金镯

暮色中,卢警官听到被细雨打湿的梧桐树叶,像饱满的水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大街上,行人撑着亮晃晃的油布伞,匆匆而过,去向不明,他们的身影似乎也被秋凉浸得模糊不清。

路灯刚刚亮起,光线昏暗,但卢警官对这一带很熟悉。

一大早,程老太踮着小脚来到警察局,叫嚷着她的一只金手镯被人偷走了。

自打日军占领N城,伪政府就命令警察局满大街地搜捕可疑分子,帮着扑灭抗日火苗。警局上上下下每天不是抓人,就是对抓来的可疑分子进行拷打、审讯,哪有人处理丢东西这样的小事?

二科科长嫌卢警官手太软,舍不得动真家伙,审了几个激愤的青年,不但一点儿“货”没掏出来,还私自放走了一个。碍于人手紧,科长不好把卢警官开掉,就让他巡街巡码头,叫那些有想法的人不敢轻举妄动,顺带办些不疼不痒的案子。

程老太不是一般的老婆子,她早逝的丈夫,曾是N市文化界的旗手,他的学生中有几个在外省军政界混得风生水起。她唯一的儿子也是一位军官,听说在淞沪会战中阵亡了。那副金手镯是夫家祖传之物,她平时都舍不得戴,失去的一只要是找不到,等于她老人家那颗残损的心又挨了一刀。所以,十分厌烦同胞相残的卢警官,决定去一趟程老太家。当然,刚才在科长这边,他撒了个谎,说自己要去巡查吴家码头。当时科长正跷着二郎腿,斜靠在檀木椅子上,叼着一根雪茄,眯眼想什么美事,听到卢警官说去码头巡查,便不耐烦地撩起一团烟雾,往外挥了下手。

卢警官习惯了科长的轻慢,向他鞠了个躬,才从回荡着叫骂和哀号声的大楼里抽身。

卢警官恨透了日本兵,他们在这座城里干尽了坏事。他也对伪政府警察局失望透顶,他们非但不保护同胞,还充当日本兵的帮凶。沦陷区的同胞,再安分守己,也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卢警官身体颇强壮,但要是跟那么多日本兵杠,力量还是太单薄了。以前,他抓杀人犯、纵火者、流氓、盗贼,没有谁不服服帖帖,现在这些本领似乎不重要了。细想,除了跟坏人斗,他几乎什么也不会。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他目前只能待在警察局混口饭吃。

程老太张望了大半天,终于见到了浑身湿漉漉的卢警官。她连一句客气话都没说,就把卢警官往楼上领。

“平时,您的手镯和首饰就放在这里吗?”卢警官相了相那扇据称时常忘关的卧室门,指着梳妆台上的敞口樟木匣子问。

“对呀,不放在这儿能放在哪儿?这么多年,不都没事吗?”

“真的不能怪盗贼,是您不把人家放在眼里啊!”

“我住的地方,平时没人敢上来。”

争论似乎是多余的。卢警官笑了笑,就着煤油灯,从匣子里捡出剩下的一只金手镯。手镯挺沉,磨损得厉害,但龙凤图案隐约可辨。

“您这里租住的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一帮穷孩子。”

“那就很可疑了。”

“他们都手脚干净,千万别怀疑他们,一定是外面人干的。”程老太脸上升起一层愠色。

可卢警官还是让她把院子里的租客都叫了过来。

于是,一帮穿着寒酸的年轻人,很配合地拥在程老太的卧室内外。卢警官机警的目光滑过这些小报记者、小学教员、自由撰稿人、书局职员的脸,“还有没到的吗?”

“就差丁坚了。他是画家,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程老太更加不满。这些年,她只象征性地收无处落脚的年轻人一点儿租金,还能养出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我要见见他。”卢警官斩钉截铁地说。

不一会儿,瘦高的丁坚打着伞回来了,腋下夹着一大卷画,神情懊丧,很可能一幅也没卖出去。

“房东的一只金手镯丢了,你知道吗?”卢警官把他堵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