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猪头之爱

郝大刀今年五十了,四方大脸、肩宽腰圆,一双手有小扇子大。之所以叫这个外号并不是他会耍大刀,也不是尘世里隐居的侠客,仅仅是因为他耍弄起瓦刀来无人能敌,说白了就是个能干的瓦匠,他姓郝,这么着大伙全叫他“郝大刀”。

郝大刀老婆生病离世好几年了,他跟女儿晓君相依为命。少了一个人,家里未免有些冷清,好在晓君有一个出神入化的手艺:卤猪头肉。

会卤猪头肉算不上难得,难得的是晓君这卤法与别人不同,首先是原料不同,晓君卤的一定是黑猪头。

为什么单选这个?晓君说:“本地黑猪品种优、肉质好、瘦肉率高,色泽鲜红、细腻多汁,这样卤出来看着亮、闻着香、吃着美。我爸一张瓦刀走南闯北多辛苦,我当然要用最好的猪头卤给他吃。”

有别的巧女人一脸纳闷地说:“晓君,这个我们也知道,也用黑猪头卤了,可就是赶不上你的这个味,为什么?”

晓君抿嘴一笑:“你得用最好的大料、最细的火功熬,还得用最好的酱蘸了吃才行。”

巧女人一听服气了,村内村外谁不知道晓君做酱那是头一份,人家心灵手巧,干什么都是人尖子,得,她这卤黑猪头的手艺咱甘拜下风了。

这么着郝大刀的日子在女儿的照料下过得有滋有味,每天最享受的事就是收工回来,虽说摆弄了一天瓦刀相当累,但只要吃上一碟喷香的猪头肉,啥疲劳也没了。

可是女儿总会长大,晓君总有嫁人的时候。这天晓君披红挂彩地出嫁了,临出门前眼泪汪汪地说:“爸,我新家那么远,哪有空时时回来,以后你想吃猪头肉咋办?”

郝大刀心里难过,当然不是因为以后不能经常吃到女儿卤的猪头肉了,可他脸上没有露出来,而是笑着,大大咧咧地说:“这有什么嘛,难道街上全是卖生铁的?我想吃哪儿没有卖的?”

晓君出嫁了,家里更冷清了,郝大刀想吃猪头肉只得上街买,可是根本不是那个味,他嘴太刁了,吃一口就能品咂出不同来:街面上那么多家卤味店里的猪头肉有的不是黑猪头卤的,肉质没有那么细腻,更没有那股子鲜劲。

转念一想,明白了:黑猪价格自然低不了,这些卤味店为了竞争都在压价,哪舍得花大本钱买黑猪。有一两家倒是卤的黑猪头,可口味远远不如晓君卤的,也不知道是吃惯了晓君手艺还是咋的,日子一下子清汤寡水起来。

这天郝大刀正没着没落,有人上门了,一看来人郝大刀心里就是一紧。

来人叫陈巧珍,算算年龄,今年应该四十七岁,本是同村人,后来嫁到邻村,谁知是个苦命,男人不学好,整天游手好闲,还打陈巧珍,说巧珍是他花钱买来的,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胡折腾之下没多长时间就把好好的一个家给败了。

谁知这还不是陈巧珍真正的苦命,真正的苦命是结婚几年后男人酒后骑摩托车跌下山崖,陈巧珍一下子成了寡妇。

可这陈巧珍是个刚强人,男人死后咬定牙关没再找,一个人硬是日做老子夜做娘,把儿子拉扯成人,儿子把娘吃的苦看在眼里,发狠争气、拼命读书,考上名牌大学,毕业后成了城里机关干部,一个吃皇粮的人。儿子有好工作那天陈巧珍哭了个昏天黑地,喉咙都哭哑了,最后哇哇直吐,大伙听她哭也跟着抹眼泪,说陈巧珍这是悲泪,是哭她一生之苦;也是喜泪,她终于熬出头了。

儿子在城里成家立业后几次要接他妈进城享福,可陈巧珍过不惯城里生活,非得住在乡下,儿子犟不过她,只好月月打钱,一有空还一家三口开车回老家,大包小包地看他妈。陈巧珍气色明显好了起来,大伙都夸孩子孝顺,又夸陈巧珍苦尽甘来,晚年翻了身。

现在郝大刀见她上门之所以心里一紧,是因为两个人曾经有过那么一段。

那年月郝大刀是四乡八村头一个精壮的小伙子,而陈巧珍也是村内村外最出色的一朵花,两人暗地里就好上了,陈巧珍还羞答答地收下赫大刀送的一方绣着鸳鸯的手帕。可是当郝大刀请人上陈巧珍家求亲时,陈巧珍父母坚决不同意,原因只有一个:郝大刀家穷,陈家急等彩礼钱给陈巧珍的弟弟娶亲哩。那年月父母说了算,这么着一对苦命鸳鸯被生生拆散,郝大刀心里生了恨,从此两个人形同路人。

现在陈巧珍上家干什么?

只见陈巧珍进得门来目不斜视,直通通地说:“郝大刀,明天请你到我家砌一溜猪圈。”

郝大刀心里一时什么滋味都有,支支吾吾地说:“这个,你家砌猪圈?还砌一溜?我还不晓得有没有空哩……”

陈巧珍睁大眼睛喊道:“你到底有没有空?痛快点,这世上难道就你一个瓦匠?我不过是看你手艺好罢了。哦,你是怕我寡妇人家给不起工钱是吧?你去打听打听,我陈巧珍大半辈子下来求过谁?差过谁一分钱?”

这话没错,陈巧珍大半辈子下来要强得不得了,再苦再累再穷也从不在人前摆出可怜样,更不借多还少,这是个铜豌豆一样的女人。

现在郝大刀听陈巧珍这一说再也忍不住了,低着头叫道:“谁怕你给不起钱了?明天我去还不行吗?”

第二天一大早,郝大刀就骑着电动车来到陈巧珍家,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干了起来。

他拿瓦刀砌墙,陈巧珍打下手做小工,和水泥、递砖头,得空了还烧水沏茶。郝大刀也不吱声,埋头只管干活、喝茶,有时两个人接砖头、接茶杯时手指不小心碰在一起,郝大刀心尖一跳,偷眼看陈巧珍,没事人似的。

这一砌就砌到了中午,该吃饭了,郝大刀收了工,洗洗手掏出钥匙要开电瓶车,陈巧珍开腔了:“干什么?”

郝大刀说:“回家吃饭啊。”

陈巧珍一听满脸怒气:“怎么着?瞧不起人是不是?你郝大刀是有名的瓦匠,到谁家不好酒好菜供应着,怎么单单到了我家就不吃?难道我寡妇人家一顿饭都供应不起?我大半辈子下来落在人后头过吗?”

又是这一套,尤其是“寡妇人家”四个字,字字诛心。郝大刀一听就没招了,被逼到墙角,只得闷声说:“那行呗,你肯烧我就肯吃!”

于是郝大刀坐下喝茶,陈巧珍劈手扔过一包烟,是好烟,转身进了厨房,一顿厨刀砧板叮当响后很快端出两个菜,也无甚出奇之处,不过是韭菜炒鸡蛋、青椒炒肉丝,一瓶酒倒是令郝大刀眼睛亮了一亮,那是瓶好酒。

郝大刀说:“这酒贵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