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说“有味”

北宋元丰六年(1083)十二月十九日,苏辙的女婿王适给被贬至黄州的老师苏轼写诗祝寿,并按传统习俗“寄茶”数片以贺。“茶”字繁体的草字头,左右各是一个“十”,加起来等于“二十”;中间的“人”,分开便是“八”;底部的“木”,可视为“十”和“八”,这三部分相加寓意“一百零八岁”。苏轼收到后很开心,特意次韵成诗,鼓励弟子,其中有“高论无穷如锯屑,小诗有味似连珠”,大意是你言谈的高见如锯屑一般不可胜数,小诗的韵味像成串的珠子那样接连不断。“锯屑”一词出自《晋书》:“彦国吐佳言如锯木屑,霏霏不绝,诚为后进领袖也。”这是西晋名臣王澄称赞名士胡毋辅之(字彦国)的比喻。“有味”非但是对弟子的嘉许,更是苏轼自己的人生准则。从他《新年五首·其一》中的吉祥话“明年更有味,怀抱带诸孙”,到他的牢骚语“醉饱高眠真事业,此生有味在三馀”,处处流露出“人间有味是清欢”的态度。

我常想,后世推崇苏轼,除了对他的为人处世怀有深深的敬意,更多还是欣赏他豁达放逸的胸怀。无论是苏轼的诗词书画,还是东坡巾、东坡肉、东坡居、东坡路等深入民间的衣食住行之物,各种专着、戏说不计其数,即使单言其诗味,细细写来,几代人恐怕也会有未尽意之憾,只因他留下的作品实在是太多了。钱钟书先生的《宋诗选注》是新中国成立后影响颇大的一部宋诗选本,收录了八十人的三百多首诗作,其中苏轼一人就有十八首,名列前茅。不过以苏轼研究者和爱好者的眼光来评判,还远远不够。

在苏轼笔下,一切遭遇似乎都可以变得有滋有味。他善吟,因此能“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他好饮,于是经常邀古人给朋友们助兴,如“爱酒陶元亮,能诗张志和”“相从杯酒形骸外,笑说平生醉梦间”;他爱茶,是故知者以茶相赠,将好茶同朋友们分享,有《新茶送签判程朝奉,以馈其母,有诗相谢,次韵答之》为证:“从此升堂是兄弟,一瓯林下记相逢。”

有研究表明,苏轼的诗之所以“有味”,一是因为他取法高,受陶渊明、李白、杜甫的影响大;二是因为所言皆从生活来,且言之由衷;三是因为他切切实实做到了“活到老学到老”。以他晚年所作的一百二十余首“和陶(渊明)”诗为例,他在写给弟弟苏辙的信中自负地说:“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吾前后和其诗凡百数十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他沾沾自喜地说“追和”古人诗词,始于我苏东坡,古往今来的诗人中,我最喜欢陶渊明……我前前后后“和陶”一百多首,其中不错的作品是对得起陶渊明的啊。“赋诗殊有味,涉世非所工”“虚名非我有,至味知谁餐”“人间无正味,美好出艰难”这样的诗句,固然在说“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又何尝不是苏轼的自我表白?据说苏轼的弟子王适终生未仕,不知是否也有这个缘故?

当然,也有学者指出,苏轼在诗作中引用的故事太多,反驳者则认为苏轼诗作中的用典是“入手便用”,像“神仙点瓦砾为黄金”。如何看待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我看来,似各有偏颇处。诗人所言如果不由衷,那么任何的技术处理都有可能是“病”,反之亦然。钱钟书先生曾引苏轼所言“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来定位这位大文豪。苏轼之所以让人误以为有“神仙”手段,其作如茶似酒般“至味久不坏,可为子孙贻”,大概率是因为“一洗芥蒂”“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笔者有七律赞之曰:“那年林下偶相逢,爱酒能诗兴味浓。笑说平生空感慨,闲听打叶自从容。毫姿信有春秋笔,意造元无芥蒂胸。回首来时云似梦,青山醉我万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