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出来的智慧

一睁开眼睛,属于我的一个清晨就到来了。每一天都这样,无一例外。

刚刚抵达的清晨,好像刚从果壳里剥出来的清甜果肉,也好像刚从水中拎起来的带着水花的银鱼。

一切都很新鲜,一切都湿漉漉的。

金色的阳光湿润和煦,照在树叶上,给每一棵树抹了蜜。

我喜欢睁大眼睛在橡木床上再躺一会儿,倾听外边的动静……刚才听到的声音,是燕子在呢喃,还是杜鹃在沉吟?

父母总是比我们起得早,“吱呀”一声他们拉开门,布鞋底有力地或者轻快地走过地面。父亲踏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母亲踩在泥土夯实的地面上,彼此的脚步声有着细微的差别。我的心里是那么安静,耳朵是那么灵敏,我听得出每一种声音的主人。

挂在耕牛脖颈上的大铜铃,响声沉稳,节奏鲜明,带动着耕牛脖颈上的肉褶子。父亲刚在石槽内填满了青饲料和麦麸。耕牛吃得津津有味,它的大眼睛好像刚被露珠擦拭过,映着窗棂外的一株芭蕉叶和清晴天光。只有在耕田的时候,它才是辛苦的,其余的时光它都过得悠闲自在。

我还听见白狗蹬了蹬腿儿,细长的身子一纵一纵地弹跳着,前驱着或者后退着。公鸡已经嘹亮地啼叫过了,唤起村子里许多安静的事物,白狗们就没有什么可叫的——在这样的清晨,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陌生人会闯进村庄。举目所见的每一样东西都很清新,却并不陌生。母亲擦拭的罐子甚至银器都是属于自家的,这样的清晨没有意外,到处都充满着期待和喜悦。

父亲挑起空空的水桶,到小河边的一处泉眼汲水,一路伴随他的是扭着肥胖屁股的鸭子们。土路窄长,晨风还吹不起潮润的尘埃,父亲走在前头,水桶轻轻地左右摇摆,鸭群跟在身后,走成一条线,偶尔听见几声赞叹般的“嘎嘎”声,因为有的鸭子发现了几只特别红的蜻蜓、特别美的蝴蝶。当它们“扑扑通通”地跳进河水里,河里一天到晚都荡漾着它们的影子,它们也在蓝天白云里游走、嬉戏和捕捉食物。有时候,会游过来三两只天鹅一般的别人家的白鹅,我在岸上的话,就只盯住家鹅看,它们纯洁的美和娴静的性情是永远看不够的。经不住我的恳求,有时候母亲也会特意养几只家鹅,它们往往会融进鸭群,相处和睦,当陌生人靠岸时,还会出声保护鸭子。河水中的每一只鸭子都极干净,家鹅的雪白干净又强过鸭子,似乎乡村的每一个清晨都是它们牵引过来的,越靠近它们的部分越纯净无尘。我不止一次想象骑着白鹅,在水中漫游的情景,我将抱着它弯曲优美的脖颈,睡在时光荡漾的童话世界里。

我还听见羽毛丰美的母鸡带领着小鸡们“叽叽”地远去了,脚步伶俐的小山羊也跟着母羊远去了,院子、厩屋和牲口棚很快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反刍的耕牛和皮肤粉红的白毛猪。是的,我再晚起一会儿,将没有任何一只家禽或者家畜可带,在树冠里蹦跳着的小鸟将用歌声嘲笑我的慵懒,我也将面带愧色迎接一个普通平常,却又亲切可喜的乡村清晨。

我像鸟儿那样扑棱着手臂,却忽然想到自己还没有翅膀。

我利索地穿着衣服鞋袜,心里却不由一阵烦恼:为什么不能像小山羊那样,连睡觉做梦的时候也穿着以往的衣服,一落地就迎来了自己新鲜蓬勃的清晨?然而,不论什么时候去看大小山羊,它们的衣服都那么干净、舒适和得体。

这样胡思乱想着,等来到院子里,已见最小的弟弟也舞动着大扫帚“哗啦哗啦”地清扫并不太脏的地面。

清晨的阳光沐浴着所有的一切,空气透明,又带着从树木花草那里弥漫出来的薄薄的水雾,带着植物的清香,带着刚睡醒的浅梦。

我好像鱼儿一样在空气里游动,吸进充沛的氧气,让自己漂浮得更高,好看到更多动人的事物和风景。

在弟弟看来,我简直在瞪大眼睛梦游吧。他呼唤着我,提醒我鞋带还没有系好。

屋门敞开着,院门敞开着,村庄敞开着,整个世界敞开着,明媚的阳光犹如小水滴洒了进来。有一些东西出门远游去了,可是更多东西愿意留下来,只是串个门儿,很快还会回来。

开花的正在开花,树上的水果正在变大变甜,地里的庄稼正在努力地长出更多籽粒……多么寻常的一天,然而动人的变化并不是悄无声息地发生——仔细倾听,草叶上的露珠在歌唱,丝网上的蜘蛛在歌唱,乌桕树上的每一片叶子也在歌唱。

在美好的一天刚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就位。鱼在河水中,鸟在天空中,也在树枝上,最魁梧的石头在山上,最美味的浆果在山谷中,最好看的那本故事书放在小小学校的书橱里。而我和小山羊,无论走到哪里,那个位置都是对的、合适的。这让我们快乐,也让我们安心。

汲满泉水的木桶并没有压弯父亲的腰,充盈的时光在木桶边沿闪闪发光、微微荡漾。

我跑到菜园子边寻找母亲,她已抱了一臂弯的青翠蔬菜回来,有的将剁碎了喂在笼中养病的鸡鸭吃,有的留下来等一会儿生火做饭时炒给我们吃。我拉住母亲,搀着她走路。

母亲好奇地看看我,每一只眼睛里都有一个我:“儿子,你今天早上怎么了,变得像女儿那样乖?”

啊,母亲,我真想告诉她:我多么喜欢属于我们自己的每一个清晨,我爱村里村外的每一样东西,而妈妈是我最爱的亲人。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更好地拥有每一个清晨,像父母亲那样不曾辜负每一个清晨,一个又一个普通平凡的清晨将我们每一个人写进日子里,让我们做自己生活的主人,我们通过劳动让家园变得更美,让家园在每一个清晨都能够充满希望地醒来。

走着走着,与其说我在搀着母亲,不如说母亲在拥抱着我,成为她生命中最珍贵的。我的心里宛如落满星星的碎光,闪闪烁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