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之瘦之疏

中国人,特别是传统文人,对于梅花有着自己独特的审美观。不喜欢色彩的绚烂、花朵的繁密,却喜欢枝瘦花疏,乃至于独赏“一枝”。

中国文人画,画梅,很少有密枝繁花的(金农除外),大多就是枝瘦花疏。

我们来看宋徽宗的《蜡梅山禽图》:蜡梅一株,枝条六七,不仅枝条瘦,连主干也瘦;但弯曲的主干,虽瘦,却是能见得出其铁一样的倔硬、挺实;六七枝条,每一根都瘦枯伶仃,小小的一只山禽,栖落于左倾的一枝上,那枝,竟然微垂了,仿佛有不胜之感。可也正是这份“枝瘦”,才更充分地彰显出蜡梅所具备的一种特殊的美质——瘦挺之美、瘦硬之美。而这份“瘦硬”,是梅之格,也是人之格。再看那梅花,每根梅枝上,也不过三五朵,甚至长长的枝条上,竟是只有一朵,可谓稀疏矣,稀疏至“残”的境地,远看,若无也。

正应了朱希真词中的一句:“横枝消瘦一如无,但空里、疏花数点。”

南宋奸相贾似道,虽然人奸,不足道,但其人,却也自存一份风雅,他特别喜欢梅花,并写有多首梅花诗,其中一首曰:“山北山南雪未消,村村店店酒旗招。春风过处人行少,一树疏花傍小桥。”“一树疏花”,他也认可梅花之疏落之美。

一枝独赏,是中国文人对梅花的独特的审美表现。诗人,乐写之;画家,乐画之。

古代诗人“一枝独赏”的诗句,多多。

宋人林逋,特别喜欢梅花,素有“梅妻鹤子”之称。他写梅花最好的诗句,是《山园小梅》中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殊不知,林逋写梅花的精彩诗句,还不止于此,如他的“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

纷纷扬扬的大雪之后,园林梅花才刚刚疏落开放,而蓦然举首,却看到篱园边上,一枝横斜的梅花,独自逸出,挺然绽放。何其惊艳?特然,超然,一种脱俗的美,一种临水而照、顾盼自怜的姣然,傲然。

后来,读苏轼《和秦太虚梅花》一诗,内有:“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我简直怀疑,苏轼的“竹外一枝斜更好”,是否就是从林逋的“水边篱落忽横枝”化出的?不过,到底是苏轼,其表达,确然是更胜一筹的。

明人高启《次韵西园公咏梅二首》之一,亦有诗句曰:“微云淡月迷千树,流水空山见一枝。”高启所见“一枝”,不同凡响,他是在“微云淡月”之下,是在“空山流水”之间,故而,这“一枝”,仿佛劈空而出,不仅仅是惊艳,简直就是惊心,空旷而又朦胧的背景下,那“一枝”,真是特然独秀,宛若空谷足音,颇有一份惊世骇俗之美矣。

至于画中“一枝梅”,画家笔下,不胜枚举。我们只看一例。

南宋画家马麟,画有一幅《暗香疏影图》,画面:梅花一枝,竹一枝,俱从画面右边横挑而出;竹枝在上,梅枝居下,竹枝短促,梅枝横长,贯通整个画面。梅花,主枝一,分枝也仅仅四条,每根枝条上,都有梅花三四朵,或者四五朵,花朵疏落,却明灿莹目,具有一种“以少少胜多多”之效果。瘦弱的枝条上,梅花朵朵,夺目如珠,真是美艳极了。

宋人陈亮有诗句曰:“疏枝横玉瘦,小萼点珠光。”恰如之也。

其实,古人画梅、写梅,不仅喜欢梅之瘦,之枯,还喜欢梅之倔,之硬,之老癯等,品类多多。吴太素《松斋梅谱》,对之作了如下总结:“喜乐而得之者枝清而癯,花闲而媚;忧愁而得之者,则枝疏而槁,花惨而寒;有感慨而得之者,枝曲而劲,花逸而迈;愤怒而得之者,枝古而怪,花狂而壮。”情动于衷,笔下梅之形态、精神,各异焉。

何以如此?主要是梅花作为“花中四君子”之一,拥有“出尘之标格”,更具有写意性,正如古人所说:“画梅如相马,以骨不以形。”要的,是梅的本质属性,而不是单纯的形似与否。又如杨万里所言:“林中梅花如隐士,只多野气无尘气。”梅花,“野”而不俗,有野性,更有逸气,浑朴一真君子也。

高古纯粹的精神追求,才是诗人、画家的根本所在。